「先從家里開始嘛,對,你又在干什麼?」
如心沖口而出︰「苗紅說我把結局寫壞了,我打算重寫。」
小許在另一頭沉默一會兒,輕輕問︰「苗紅?苗紅同你說話?」
如心自知失言,立刻噤聲。
小許十分焦慮,「如心,我勸你搬出來,停止寫那個故事,還有,把骨灰交給警方。」
如心很溫和,給他接下去,「然後,把衣露申島出售給台灣客。」
「講得再正確沒有,那樣,連衣露申島在內,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你不想知道當年島上發生過什麼事嗎?」
「唏,誰關心,我只關注你的精神狀況。」
他講得十分真摯,如心好不感動。
「我明早就把你接出來,我替你妹妹們在海灘路找到了公寓,大家一起住。」
「不——」
「那島上氣氛對別人無礙,卻嚴重影響你的心緒,你還是離開的好。」
「我不想走。」
「這就是整件事至詭異的地方了。」
「是,我承認黎子中之事特別吸引我,那是因為我見過他,我且繼承了他的產業。」
小許說︰「你反正要出來接飛機。」
「我生怕一離開島,故事的靈感便會談忘。」
小許取笑她,「某大出版社要失望了。」
如心不以為然。
她獨自步行到島的另一面去。
听說,在天氣極暖極明朗的時候,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鯨魚在遠處海面噴水跳嬉戲。
如心相信這個衣露申島如果更名會愉快得多,而那個台灣商人會在此安居樂業。
可以想象那家人大概有五子二女十七個孫兒三條狗四只貓,甚至還是外婆太外婆一起同住。
在如心站的山坡大可建一個兒童游樂場,千萬別忘了添座旋轉音樂木馬。
把島出讓,將款項用苗紅名義捐到兒童醫院去……
天色漸暗,忽然淅淅下起雨來,如心把風衣拉嚴密一點,往回路走。
只見費南達斯打著傘來找她。
原來世上真有忠僕這回事。
遣散他們之際要好好給一筆報酬才是。
「可想念家鄉?」
「當然,小姐,父母子女都在那邊。」
回到屋內,馬古麗迎出來,「周小姐,無論如何用點晚飯,你來了沒多久,眼看瘦了,人家會怪我。」
「誰,」如心失笑,「誰怪你?島上都沒外人。」
「費南達斯與羅滋格斯呀。」
真是,有人就有是非。
如心坐在餐桌上,挑幾筷蔬菜,吃了半碗飯,喝了半碗湯,馬古麗已經十分高興。
她回到樓上去,決定把結局重寫。
她只開案頭一盞小燈,照亮稿紙,她把另一個可能性構思出來。
到了島上,苗紅整個人變了。
喝了幾杯,興致一高,可以與客人玩得很瘋。
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個叫胡寶開的年輕人,特別輕桃,幾次三番大聲嚷!「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紅有個三長兩短,記得第一個通知我,我立刻飛身撲上追求這個可人兒。」
黎子中鐵青著臉,以後不再邀請此人,可是胡氏總有辦法找上門,不請自來。
黎子中懇求苗紅,「不要理睬此人。」
苗紅眼都不抬,「寶開是聚會的精萃,我喜愛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
黎子中說︰「我並非嫉妒,我只怕失禮。」
「那,你就不該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華人,我貧,你富,身分相差十萬八千里。」
「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
「我喜歡寶開,他懂得跳舞。」
「你會不會听我一句話?」
「我有哪點不順從你,我是你身邊一只哈巴狗。」
「你完全變了。」
「為著適應環境,我能不變嗎?」
「放下酒杯。」
「子中,」苗紅覺得悲哀,「你不再對我說話,你只是不住地訓我。」
「听我說——」
「除了命令,你還有何話要說?」
「真沒想到我們之間的誤會一如深淵。」
「果然不出所料,你後悔了,後悔把我搬到這個與我不相配的環境來。」
黎子中不欲再辯,他一生人從未試過與人一句來一句去那樣爭吵,贏了又何可喜,輸了更加可悲,兩個人終于要分開亦屬平常,可是總得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
他深對這個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關在書房內。
如果她要離去,就讓她走吧,他已經厭倦與她論理,這是一個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卻妄想力爭地位平等,多麼可笑。
他外出辦事,有時好幾個星期也不回來一次,他已不再理會苗紅。
他換了一批佣人,接受麥見珍辭職,不想在職員前丟臉。
生活表面上看反而平靜下來。
屋子靜寂萬分,兩個人各自進出,互不干擾。
第六章
黎子中開始把他私人物件搬運出衣露申島。
同時,他亦取消籌備婚禮。
在結束這一段感情之際,他意外地覺得快感。
他在銀行以苗紅名義存進一筆款子,將存折放在她房里當眼之處。
他預備第二天回倫敦去開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認失敗,他是一個商人,投資有點損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憤怒與悲哀掩飾得非常好。
傍晚,苗紅尚未歸來,他問管家,「苗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避家據實答︰「是胡先生的船來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語,隔一會說︰「你們休息吧。」
佣人退出後,黎子中鎖上大宅所有門戶。
事後他不能解釋為何心血來潮,堅持要那樣做。
是不讓苗紅進來嗎?他已決定把衣露申島贈與她,這不是原因。
謗本她返來與否,他已不再關心,明早他就要離開她。
九點多開始下雪,爐火掩映間黎子中獨自沉思,他想到許多事。
案親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親急著要為他介紹糖王剛學成歸國的千金,他很快會忘記這個島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聲,濺出些許火星,點燃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她父親是廠里一名工人,長住醉鄉,她來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頭,異常苗條的身上只穿一件舊背心與一條紗籠,臉容卻秀麗無比。
真不明白怎麼那樣的陋室里會養出如此名娟來。
他問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環境,答應幫忙,送她回去。
接著幾天幾夜他都不能忘記她。
于是,他听從了他的心。
黎子中嘆口氣,回到房里去,那時剛過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听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驀然驚醒。
他沒有起床,只是側耳細听。
「子中,開門,子中。」
他隱約听見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轉過身子,沒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還是主人,他不想開門,免得見了面又大吵一頓。
他閉上眼楮。
她在門外徘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停拍門,終于在天曚亮之際,一切聲響歸于靜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夢。
再度醒來天色已全亮,積雪有一米深,無比皎潔。
黎子中推開窗,看到雪地里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奔下去打開門,看到苗紅哆嗦著抬起頭來,一張臉的顏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輕輕地說︰「為什麼不開門——」
他把她抱入屋內,立刻召醫生診治。
醫生勸病人即時進醫院治療。
可是苗紅淡淡笑道︰「我不會離開衣露申島。」
醫生說︰「可是你舊病按發——」
「你放下藥走吧。」
接著的日子里,他與她都沒有再離開。
她的雙眼漸漸窩了進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堅決不進醫院,並且叫所有佣人放假。
她歡欣地說︰「終于像開頭那樣,又只得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再也不會爭吵。」
的確是,直到生命盡頭,她都沒有與他再起任何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