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 第25頁

小胡不假思索,「等你好了。」

他不見得對每個小業主都那麼體貼。

許仲智心中有數。

如心坐下來,寫了一段啟事。

兩個年輕人一個站東一個站西,並無交談,各管各看著街外風景。

小胡說︰「我來幫你抄一遍。」

如心意外,「你擅長書法?」

「過得去,臨過字,會寫。」

他立刻用毛筆把啟事抄好,楷字寫得甚為端正,然後貼在玻璃上。

如心隨手把聘人啟事撕下。

「這一行很難請得到人。」

如心點點頭。

許仲智吃虧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對內容一無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動聲色。

「來,走吧。」

如心帶著兩個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館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來見姑婆,就在這間飯店吃早點。

「愛喝豆漿嗎?」

「還可以。」

「願意跟姑婆住嗎?」

「願意。」

那時真有點害怕,覺得姑婆高深莫測,光是年齡,已經是個謎。

真沒想到以後會與姑婆那麼投契。

老師問︰「是你媽媽嗎?」

「不,是我姑婆。」

「呵,那麼年輕?」

是,她看上去的確年輕,可是一顆心洞悉世情,無比智慧。

一頓飯時間,如心都在懷念姑婆,腦海里都是溫馨回憶,三個人都沒說話。

飯後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許仲智不要打擾她。

她覺得這是把結尾寫出來的時候了,她走到書桌前坐下動筆。

苗紅已經病重,可是醫生給她注射麻醉劑,她不覺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歡玩撲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異常鎮定。

母親節,女兒在身邊,難得的是黎旭芝也來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開,旭芝輕輕說︰「爸爸讓我問你,可要我伯父前來看你?」

苗紅抬起頭。

旭芝怕她听不清楚,重復說︰「爸是指黎子中。」

苗紅點點頭,「我知道。」

旭芝靜候答案。

苗紅吁一口氣,「不,不用了。」

旭芝大為失望,「為什麼?」

苗紅看著窗外,「我與他無話可說。」

「不必故意講什麼。」

「黎子中可是想見我最後一面?」

「他沒有提出來。」

苗紅微笑頷首,「你爸太好心了,不,我們不想見面。」

「你肯定嗎,阿姨?」

「我當然肯定。」苗紅神色不變。

「多可惜。」

苗紅笑了,「要見早就可以見面,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殘兵模樣方找機會訴衷情。」

黎旭芝不語,黯然神傷。

崔碧珊返來見此情況大為詫異,「旭芝你同我母親說過些什麼?」

苗紅抬起頭,「旭芝問我尚有什麼心願。」

碧珊一听,紅了雙眼,「旭芝誰要你做好人。」

苗紅若無其事說︰「未嘗心願甚多,要待來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長,卻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願,二十一年已經過去,那麼四十歲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該做或不該做之事做妥,之後也無甚作為,所以人人不夠時間,既然如此,有未了心願也稀松平常。」

「有無比較簡單,我們又可以做到的事呢?」

苗紅想了一想,「有。」

「請說。」

「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島。」

碧珊那時還是第一次听到那個島名,「什麼,什麼地方?」她異常詫異。

旭芝朝她使一個眼色,「一會兒我同你說。」

碧珊垂頭不語。

原來旭芝卻知道其中因由,有時自己人反而蒙在鼓里。

旭芝回去見伯父,說了苗紅的最後願望。

「不,」她對黎子中說,「她覺得沒有見面的必要。」

黎子中點點頭。

半晌他問︰「她仍然漂亮嗎?」

旭芝據實答︰「病人相貌不好看。」

黎子中又點頭。

然後他長長嘆口氣,「她就得那個願望?」

「是。」

「我可以做到。」

旭芝剛想說什麼,書房門一開,有一個年輕漂亮女郎走進來︰「子中,我——」一眼看到旭芝,「啊,對不起,我不知你有客。」知趣欲退出去。

黎子中卻喚住她,「來,莉花,來見過我佷女旭芝。」

旭芝寒暄幾句,便站起告辭。

才走到大門口,眼淚便落下來。

她躲進車子,捂著臉,好好地哭了一場。

年輕的她哭所有不能成為眷屬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愛卻又錯失時機的情侶。

終于住了聲,已近黃昏,她紅腫雙目駕車離去。

第二天,旭芝對碧珊說︰「告訴你母親,一切沒有問題。」

碧珊說︰「你們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

旭芝答︰「你所不知的不會傷害你。」

「說得也是,我何必追究。」

旭芝笑說︰「我是那種若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也決不會去查訪的人。」

碧珊也說︰「對,既遭遺棄,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

「真做得到?」

「做不到也得做到。」

苗紅在彌留時十分平靜。

碧珊一直守在母親身邊。

她父親已自外國趕返,一有時間即到醫院。

旭芝比誰都傷心,神色呆木。

苗紅在最後關頭神智有點模糊,她弄不清時間空間,笑著對碧珊說︰「囡囡快去衛生間,莫惹人討厭。」

碧珊當然知道她要到好幾歲才學會自動上洗手間,甚叫母親煩惱,一听此言,不禁淚如雨下。

苗紅的臉容忽然之間起了極大變化,剎那間她恢復了年輕時的神采,輕輕說︰「碧珊,用功讀書,碧珊——」她吁出最後一口氣。

旭芝握緊碧珊的手。

在那間醫院里,每日有十多病人逝世,每日亦有十多名嬰兒出世。

生與死都是尋常之事。

如心寫完全篇,只覺臉頰涼濕,伸手一模,卻是眼淚。

她隨即訕笑,這樣自我陶醉倒也少有,作者先對故事感動起來,誠屬罕見。

她放下筆,走出客廳,發覺許仲智正在看電視。

他轉過頭來問︰「寫完了?」

如心仰起頭,「可以那樣說。」

許仲智笑說︰「你不肯定結尾到底如何?」

「不,碧珊與旭芝已經告訴我,他們並沒有見最後一面。」

「給我們這些讀者一個驚喜怎麼樣?」

如心問︰「你的意思是,讓他們見一個面?」

「為什麼不呢?」

「可是他們之間有解不開的結,她一直有自卑感,他偏偏想控制她。」

「可是我肯定他們是相愛的。」

如心搖搖頭,慢慢坐下來。

許仲智反客為主,替她泡了杯熱可可。

「謝謝你。」

「每個作家都需要有人照顧生活起居。」

「我不是作家!」

「嗨,誰一開始動筆就成了名呢,慢慢來嘛。」

如心又一次被他惹得笑起來。

他為她荒廢工作跑了地球半圈,她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許仲智跑到大學去見一位心理學教授。

「呂教授,司徒介紹我來。」

「請坐請坐。」

「我已經把個案在電話里講過一次。」

「嗯,」呂教授說,「那是很特別的一個例子。」

「我的朋友說,她肯定不是做夢,她的確接觸過兩名事主。」

呂教授沉吟一下,且不去回答客人提出來的問題,他只是說︰「據美國統計,許多寡婦都見過她們配偶的靈魂,現象相當普遍。」

許仲智把身體趨近一點,「見到伴侶又是另外一回事。」

呂教授笑笑,「是,真誠之至,金石為開。」他停一停,「但是,也有人的確比較容易接收另一個世界的訊息。」

小許十分困惑,「可能嗎?」

「我不會說全無可能。」

「可是也不能肯定。」

「有若干靈學專家十分肯定。」

「這好似不大科學。」

呂教授說︰「地球繞著太陽轉是事實,可是當初公布這個理論的哥白尼卻因此被當作巫師那樣燒死。」

許仲智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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