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煙花寂寞 第6頁

發神經。

為了姚晶,我對此類完全沒有必要的儀式更加反感。

「數千人去祭她。」

「是嗎,」我問,「都是她的朋友?」

「你別這麼憤世嫉俗。」

「你看我,無辜承受了死者二十萬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麼難堪。」

「你可以用它買一層房子,住進去。」

「然後夜夜夢見姚晶。」

「有什麼不好?你挺欣賞她。」

就在這時候,有人叫我名字︰「徐佐子!」

我一轉頭,便有人按閃光燈拍下我照片。

接著有人沖上來,「大家是行家,徐佐子,說一說為什麼姚晶的巨額遺產給你繼承?」

一大堆記者,總有七八人,一齊向我圍上來,飯店中其他客人為之側目。

六月債,還得快,忽然之間我成了被訪者。

「听說你見過姚晶的丈夫?」記者說。

「他說過些什麼?」

「你同他們有什麼特殊關系?」

我霍地站起來,大聲說︰「這些問題,請你們問《新文日報》的娛樂版主編。」我向編姐一指。

他們剛在考慮是否要轉移目標,我已經推開人群,殺出一條通路,向出口逃去。

我的動作快,他們之中只有兩個人追上來,其余的圍住編姐。

我在門口趕忙叫了部車子回家。

真可怕,記者真可怕,現在身為記者的我也遭受到這種滋味了。

編姐是否因為這件事與我絕交?

挨罵是免不了的。

我想找著姚晶的父母見一次面。

姚晶姓趙,她父親自然也姓趙。我看看張煦給我的地址,是一個很偏僻的住宅區,地方不算太壞,自然也算不得高貴,是年輕男女組織愛巢的理想地點。

我想去探一下路。

我乘車花了一小時又十五分鐘才抵達。

他們一定在家,這樣悲傷的人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按門鐘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子來開門,隔著鐵閘問我找什麼人,我說我是姚晶的朋友,想見趙老先生或老太太。

小女孩去了一會兒,出來說︰「他們很疲倦,不想見你。」

我連忙推住門,「我不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是她遺產的承繼人。」

這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插嘴過來,「你是誰?」

我隔著鐵閘,看到她的面孔出現,憑我的觸覺,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紀曖昧,約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

她眉目間與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經藝術家精心細琢,而她不過略具粗胚而已。

小時候應該很像,長大後生活環境與其他因素使她們背道而馳,到如今,除了血緣,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這個女人是粗獷的,強壯的,簡陋的。

不知恁地,許是出于妒忌的緣故,最受不了這一類女人,完全沒有思想,只有神經中樞,一臉一身的橫向,卻往往又非常自我中心,一把聲音啦啦啦,響徹雲霄,基于自卑,希望吸引到每個人的耳朵,往往語不驚人死不休,什麼都說得出來。

不要得罪她,弄得不好,被她推一記,起碼躺三個月醫院,法治文明的社會又如何呢,有力氣總是佔優勢的,秀才踫到兵,有理說不清。

站在鐵閘外,我回想到姚晶縴細的五官以及身材,說話急時會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來。

我只知道姚晶並沒有活下來。

「你是誰?」那女人又喝問我。

「讓我進來說好嗎?」

又有一個女人過來,「什麼人?她說她是誰?」

這一個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的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養的緣故,一張臉直掛下來,嘴邊的八字紋如刀刻般深,不知為什麼,還擦著粉底,一種與她皮膚本色相差三個深淺的顏色,如泥漿般浮在皮上,看上去非常詭異。

她說︰「我叫趙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頭那女人,「這是趙月娥,姚晶的二姐。」

我說︰「我叫徐佐子。」

趙月娥女士說︰「慢著,你說姚晶把她的遺產交給誰?」

我光火,「如果你們把我當賊,就別問那麼多,我不打算站在這條冷巷中與你們談身世。」我轉身。

那趙月娥立刻把門打開。

我打量她們倆,她們也上下看我。

「進來吧。」

我有點不想進去,躊躇半刻,才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屋內倒還寬敞,可惜堆滿雜物,我自己找一張空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別的人招呼。

趙月娥對牢那個小女孩喝道︰「去倒杯茶來。」

呵,不敢當。我面色梢為緩和。

那女孩子過來把一只玻璃杯放我面前。

我發覺那女孩子長得極像姚晶,尤其是一雙眼楮,一般水靈靈,似有層淚膜浮著,隨時會滴出眼淚來。

女孩見我凝視她,靦腆地笑,露出小小顆牙齒,更加像她阿姨。趙月娥忽然說︰「人人叫她小姚晶。」

第三章

真像。

我說︰「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給了我。」

趙月娥比較急躁︰「我們听說了。」

「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是一個……朋友。」

「她的遺產有好幾百萬吧?」趙伯芬沉不住氣。

「沒有,只二十萬美金。」

「那也不少呀。」趙月娥敵意地看著我。

「我還不肯定會把錢佔為己有。或許會捐獎學金。」

「將來等我女兒中學畢業,再去考阿姨給的獎學金吧。」趙月娥轟然笑出來。

趙怡芬慢條斯理地說︰「徐小姐,我們也根本沒想過她會把遺產給我們,你別誤會,給不給陌生人與我們無關。」

我又吃驚。

趙怡芬說︰「她與我們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見一次面。」

我拿著玻璃杯,喝一口茶,維持緘默。

不見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個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緩緩模出來,很小心翼翼,靈巧地,小心扶著牆壁,步步為營,她在學走路呢。

我心中頓生無限母愛溫情,很想叫出來,沒有用的!無論你多麼小心,你無法與命運爭論,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沒有出生之前已經注定,不必再枉費力氣。

她走得順了,漸漸大膽,雙手離開牆壁,模到我這邊來,腳一軟,欲跪下,我在那一剎那扶起她,懷中忽然多了個肥大的小寶寶,一時不舍得放松,她也就順手搭住我的大腿靠著。

趙月娥說︰「我的小女兒。」

這麼可愛的一對孩子,姚晶的遺產為什麼不給她們?

我並不明白。

「她一心要月兌離我們去過新生活,我們也不便妨礙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說是不是,徐小姐?」

趙怡芬說︰「我們與她同母異父,我倆的父親早就過身,母親再嫁後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沒有來往。」

我听著只有點頭的分。

趙怡芬又補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月復,不然一百幾十萬,怎麼會交在你手中。」

趙月娥說︰「可是來看看我們是否需要錢?」

我默認。

「錢誰嫌多?」趙月娥苦笑道,「不過她的錢我們不敢用。」

這是什麼意思?

趙月娥又說︰「我丈夫是開計程車的,手頭上有三部車子,自己開一部,兩部租與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識分子,在官小教書有二十多年。我們不等錢用,況且母親說過,她一切早與我們無關,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管不著。」

在這個客廳待久了,感覺得一股寒意越來越甚,自腳底心涼上來,沒有點暖爐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難怪孩子們穿得那麼臃腫。

坐久了我也仿佛變成她們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談到天亮,以一個「她」字代替姚晶,她們不願提到小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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