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孩子站起來走掉。
我伏在咖啡桌上,抽噎至衣袖皆濕。
「這又是為什麼?」
我不響。
「好了好了;」忽然插入另一個聲音,「我不是來了嗎,哭什麼?我從沒有見過你流淚。」
是楊壽林。
我沒精打采地抬起頭來。
「你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我雙肩。
男人總是怕眼淚,抑或喜歡看到女人露出懦弱的一面?
這個眼淚,不是為他而流的。
編姐說︰「壽林,這里沒你的事,你同朋友享受啤酒吧。」
壽林還依依不舍。
我很萎靡。
與編姐躑躅于海邊長堤。
我說︰「他是多麼可愛的男孩子。」
「他還年輕,有真性情。」
「她為什麼不跟他跑掉?帶著錢與他逃至人跡罕至的地方去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也好。你看他,他愛她愛到口難開。」
編姐凝視金蛇狂舞的海,她說︰「如果有人那樣愛我,我死也情願。」女人總有浪漫的一面。
那麼可愛的大孩子,我嘆氣,五官秀美如押沙龍,身材英偉如大衛王。
我發誓如果我是姚晶,就會不顧一切放縱一次,至少一次。
我們只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短短幾十年,不要太難為自己才好。
編姐嘲弄地說︰「人人像你,誰去對牢白海棠吐血呢。」
我不作答。
當下我與她分手,落寞地回家。
到家我看到年輕的亞當納斯在門口等我。
等我?我不相信自己的眼楮。
「石奇。」我說,「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母親也住這里。」他已恢復過來,很調皮地說。
「不信。」
「我來探望朋友。」
我訕笑。
「我專程找你,我有話同你說。」
我點點頭,這叫做一吐為快。
「明人眼前不打暗語,」他說,「我也不必說這個不能寫那個不能寫。」
「你放心。」我說。
「我可以上你的公寓?」他雙手插在口袋中間。
我想很多女孩子在等他開口說這句話。
但我們,我們是不同的,我們是手足。
「請。」我說。
我們坐下。問他喝什麼。
「你有沒有雪萊酒?」
我想到在姚晶家中看到的水晶杯子盛著的琥珀色酒。
「沒有。」我說,「我只有啤酒。」
他點點頭。
他自姚晶處學到許多,可以看得出來。
「你想說什麼?」
「我只想與一個了解的人談談。」
「我有一雙可靠的耳朵。」我說。
嘴與筆就不大靠得住,不過也視人而定。對姚晶是絕對不能輕率的。
「我認識她,是在兩年之前。」他開始說。
「她剛結婚不久。」
「是。她已經很不快樂。」
「可是在常人眼中她過著一種很幸福的生活。」
「常人眼楮看得到什麼?」石奇說出很有深意的話來。
「在常人眼中,電影明星是光鬧離婚的神仙人物。」
「你怎麼知道她不快樂?」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一有空就抱著雙臂倚著門框一聲不響看風景?」石奇反問我。
我低下頭。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默默坐在一角椅子上抽煙,看著青煙縹緲,一坐好幾個鐘頭?」
我強笑,「你的觀察力很強。」
「我靜靜看了她十來天,就知道她處于一種非常不滿的情緒下,有無法解開的死結。」
「她年紀比你大很多,你是怎麼會開始留意她的?」
石奇整個人沉湎在回憶中,英俊的面孔充滿夢幻的神色,頭靠在沙發上,用手指梳著柔軟的頭發。
「因為她美。」他簡單地說道。
我知道。她美得令同性都忍不住要嘆息,這樣的女人,一般的稱呼是尤物。
石奇說下去︰「她的心態很脆弱,跟外界所渲染的精明能干完全不一樣,我相信她亦有狡黠的一面,但是沒有在我面前露出來。」
「你當時有女朋友吧?」
「是,王玉。」
「她亦比你大好幾歲。」
「我一生人之中,從沒與同年齡的女孩子走過,更不用說是十八、二十二的泡泡糖小白襪了,」他輕輕訕笑一下,「那些天真活潑的女孩子,留給五六十歲的成熟男人吧。」
我不禁也露出一絲笑容。
他嘆口氣,「我想我這生最初與最終的愛人,便是姚晶。」
「你那麼年輕,怎麼知道以後不會再愛?」
「這種事情,怎麼有可能發生多次?」他的表情既喜悅又痛苦,「一生愛過一次,于願已足。」
「有些人能愛許多次。」
「他們混淆了需要、友誼、感恩種種復雜的因素,而我不同。」
「與姚晶在一起的八個月,我感覺我已把一生的感情用盡。」石奇說得既辛酸又驕傲。
「她呢?」
「她並不愛我。」石奇的語氣簡直似倒翻的五味架。
「她愛誰?」
「她誰也不愛。」
「她自戀?」
「沒有,姚斷不是自戀狂,除了化妝的時候,她很少很少照鏡子,她根本不認為自己長得美,事實剛相反,她認為自己是個過了時的、千瘡百孔、不值得一提的人。」
「自卑?」我不置信地坐直身子。
「可以那麼說,她沒有成就感。」石奇說下去,「踫巧我也是那麼樣的一個人,在許多地方我們很相似。」
「她當然愛張煦。」我說。
「她在他身上有很大很高的希望,曾經一度,她認為他是她生命中的陽光。」
「而你,你是她眼楮里的隻果。」
「我希望是。」
「你愛王玉?」
「我們在一起很瘋,她性格很放很爽,與人沒有隔宿之仇,亦無忘不了的恩情,當時她可以滿足我的需要。」
「她愛你?」
「她很喜歡我,她很愛我。但不如外界說,我從來沒花過她的錢,因為她手頭上根本沒有余錢。」
「你有沒有用姚晶的錢?」
「沒有,在姚面前,我有異樣的自尊,我要盡我力量保護她愛惜她……況且我們不需要用錢,除了那次在夏威夷,我記得她堅持要購買頭等票子,我手頭上不夠零錢,她建議代我出,被我一口拒絕。」
夏威夷!
我不相信姚晶那白得像宋白胎瓷的皮膚曾經浪漫地經過陽光的洗禮。
我很安慰,他們到底去過夏威夷。
「多少天?」
「五天。」
「太短了。」我說。
「她不愛我。」石奇說。
「她也不愛張煦,為何嫁他?」石奇自語。
石奇視我為知己。「像五小時那麼飛逝,晚上我不舍得睡,整夜守在她身邊,我知道這種好時光不會再三。」
這樣的苦戀,這個大孩子曾經這樣的苦戀。
我說︰「已勝過人間無數了。」
他索性肆意地躺在我沙發上,也不月兌下跑鞋,用雙臂枕住頭,閉著眼楮陶醉在苦楚及快樂的追憶中。
這時他已月兌掉皮夾克,只穿件白色短袖的棉織汗衫,舉高肌肉均勻的雙臂,可以看到茸茸的腋毛,他闔下的睫毛更濃密似只蝴蝶,一向不重視男人外貌的我,也為之心動。
這種美也吸引過姚晶,她的寂寞及失意拉近兩人的距離。我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使我震驚的是他真正懂得愛,並且把全部精力貫注在她身上。
姚晶應與張煦分開來跟石奇。結不結婚不重要,在不打仗的時候,肚子又不餓,感情生活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環。
我問︰「你有沒有向她求婚?」
「十萬次,一天三百次,這是我們主要對白︰嫁我,不。嫁我,不。」
「她為何說不?」
「她不愛我。」
「她也不愛張煦,為何嫁他?」
石奇忽然挺起腰板自沙發上跳起來,「我也是這麼問她!」
「她怎麼說?」
「她苦笑。」
「她太要面子。」
我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
「是,因為恨她的人太多,想她倒台的人更多,所以她要活得比較無懈可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