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查暗訪,還出到私家偵探,才追到馬東生先生蹤跡,並拍下照片。
我已經好久沒見到楊壽林,工作很忙的時候抬起頭,也很想念他,但不至于想到要找他。淡下來了,毫無疑問,他也沒有主動同我說聲好。
很令人惆悵,以前有一度,咱們也有頗濃的情意,該趁那時候,加些面粉,沖厚些,不至于弄得現在這樣。
太遲了。
我又拿起馬東生先生的照片細看。
他剛自家門出來,家住在九龍塘,是那種改建的三層頗具規模的洋房,正在登上一部柯士甸。車子有十年歷史,他身上的西裝也有十年歷史。
他長得像一個江北裁縫,胸凹進去,背凸出來,微駝的身型,已經畸形的脊椎,上了年紀,缺少運動的中老年人都如此。不過馬東生先生在年輕的時候,肯定也沒有英俊餅,說不定也就是現在這樣子。
二十年前,他是一宗買賣婚姻中的男主角。
姚晶那時大概只有十多歲,她還沒有進電影界。
拍戲是她與他分手之後的事。沒想到這個秘密維持得那麼好,那麼久。
孩子也是在姚晶進人藝林電影公司訓練班之前生下的。我們不明白的是,照馬東生的經濟情況看來,他能夠負責這孩子的生活有余,為什麼女兒會過繼給別人?
編姐說︰「我看張煦未必知道這麼多。」
「我認為他是知道的,這足以解釋後期他對她冷淡的原因。」
「為了這麼一點小事?」編姐失笑。
我想一想,「或許張煦不介意,但是很明顯,他家人很不滿意。」
「又不是他家人娶老婆。」
「但你不是不知道,世家子一離開世家,便貶為普通人,他們是不肯違背長輩意願的。」
別說得那麼遠,就算是壽林吧,如果家里不喜歡他同我來往,他還不是掉頭就走?
新文報只此一家,他身為總經理,離開我還是離開他家,選擇是很明顯的。
「張家又為何因這種小事而跟姚晶過不去?」
「我不知道。他們有他們的苦處,有點名望的老家族,恐怕人面很廣,媳婦有這種歷史,叫親友在背後議論紛紛,大概是難堪的。」
「會嗎?」編姐很懷疑。
我們是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班把房門一關,扭開電視,又是一天,當然不覺得生活有何痛苦繁復之處。
年前再婚的女友參加新翁姑的晚宴,踫巧是母親節,那婆婆向我女友說︰「你也是母親,祝你母親節快樂。」
真是曖昧,也分不出她是關心還是刻薄,我听了馬上多心,直接感覺是這個婆婆不好相處,替女友捏一把汗,果然,過沒多久,她跟丈夫分開。
人際關系千絲萬縷,哪里有什麼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故事。
是以到後期張煦住紐約,姚晶住香港,夫妻關系名存實亡,就是因為其中夾雜牽涉的人太廣。
我問對編姐說︰「你仿佛很久沒寫稿子,快操練操練。」
「寫不出來,有時候星期五興致勃勃地開始寫,一日也有三五千字,正在慶幸下筆順利,一個周末後再也續不下去,抽屜里又多了一疊廢紙。」
「日子久了也不再嘗試,只寫一些小品,三五百字,日日清。」編姐說。
「將來誰寫姚晶的故事?」我說。
「你。」她始終不肯動筆。
太辛苦了,這樣的大任竟落在我身上。
我也得先找到答案再說。
馬家佣人對我們很客氣,放我們進屋子里。
馬東生的屋子布置很舒服,家具是五十年代所謂流線型的式樣,保養得很好,現在看上去不但不覺古老,反而新奇,在懷舊狂熱影響下,連一支柏克五一金筆都是難能可貴的,何況是滿堂名貴家什。
等足一小時,他打過電話到寓所,佣人把我們名字回過去,他約我們第二天見面,打發我們回去。
但是第二天再去的時候,佣人不肯開門,我們中了調虎離山計。
我們立刻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我倆太過大意,暴露了身份,馬東生立刻知道我們是為姚晶而來,警惕十分。
幸虧我們已有電話號碼,但打來打去,佣人只說馬先生人不在香港。
我看整件事要靜一靜才能再把他交出來,窮逼一只驚弓之鳥,對我們來說,也沒有好處。
「來,我們先去三顧草廬,別忘記朱老先生。」
我們去得很及時,朱家大小十余口,已辦好移民手續,日內就要動身,看到我倆,朱老很是詫異。
他問︰「你們還在做姚晶的新聞?」
「不不不,不是做新聞,只是擱不下手。」
「與你沒有關系的事,知道那麼多干嘛?」朱老問。
「不,我一定要查出為何她要把遺產交給我。」
「因為你可愛呀,那還不夠?」他也很會說話。
「不夠。」
「你們不會在我這里再得到什麼。」
「我們已找到馬東生。」我說。
這小老頭。
他一直知道馬東生,偏偏任由我們繞圈子。
「他不肯見我們,那是沒有用的,」我用很卑鄙的手法,「朱先生,請你告訴他一聲,我們必要時會得在他家門守上幾日幾夜,請代我們向他保證,我們絕不會把他所說當新聞寫出來。」
「這又是為什麼?」老先生不原諒我們,「他是個正當生意人,你們何必去騷擾他。」他對我們的神色有點厭惡,「別人為了二十年前的舊事來打擊你的生活,你又如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一代年輕人只有私欲。」
這樣的控訴是很嚴重的,我馬上噤聲。
編姐白我一眼,「她不會說話,朱先生,你不要怪她。」
「你們兩個人,放著正經事不做,還想知道什麼呢?」
我說︰「我想見姚晶的孩子。」
「孩子更加與你們無關,為什麼不讓她好好過日子?」
我勉強地笑道︰「朱先生把我們說得像蝗蟲似的。」
「你們難道不是?」他站起來,「電話,盡避幫你打,人家見不見你,我可不敢擔保。」
他走開。
我無端給他罵一頓,覺得悶。
第七章
編姐說︰「你應當為姚晶高興,有這麼多人維護她。」
傍她這麼一說,我的氣消了一半。
真的,姚氏兩姐妹就不見得有這種苦心。
餅了好久也不見朱先生出來。
編姐身邊剛巧堆著一只大型紙盒子,里面都是藝林公司的舊畫報,非常有歷史價值,她翻得愛不釋手。
朱老終于亮相,他攤攤手宣布結果。「馬先生說無論如何不見記者,如果你們在報上亂寫,他告報館,而且斷不止律師信、道歉啟事那麼簡單,他會把你揪到法庭去,時間金錢在所不計。」
我與編姐面面相覷,沒想到踫到定頭貨。
「到此為止吧,小姐。」朱老先生心腸又軟下來,看樣子他無法對女性板面孔,真是個好人。
「姚晶為什麼不把錢給女兒?」我死心不息。
「她不需要。」
「為什麼不需要?」
老人家被我纏得慌,叫出來︰「她的養父母及親生父親環境都很好!」
沒有人要挑晶的錢。
也沒有人要她的愛。
「只準再問一個問題,」老先生氣呼呼地說。
我剛要再發問,被編姐一手按住,「朱伯伯,這些畫報你還要不要?」
「全要丟掉。」
「送我好不好?」
「你盡避拿走。」他松一口氣。
「來,幫我扛箱子。」編姐向我使一個眼色。
我同朱先生說︰「幾時我到美國來看你。」
他立刻寫地址給我,「你要是問我個人的私事,無論多隱蔽都可和盤托出。」
「謝謝你。」我很感動。
其實寫他的故事又何嘗不是一本好小說。為什麼以前沒有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