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她就是為著將公寓維持原狀才買下它。
「這間是書房。」
常春跟朱女進去。
水晶盆里養著密簇簇的白蘭花,此刻水已干涸,花已干癟成為鐵銹的細爪子。
常春輕輕說︰「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幣定期存款長春不就行了。」
現代人仍有哀與樂,但同古時大有出入。
常春說︰「窗一關,開了空氣調節,帝力與你何有哉。」
「不過,至好隔三兩日同我聯絡一下,免我出了事無人知。」
獨身人士平日夸啦啦,嘴巴響,個個最怕暈死床上沒人知。
「這種地方絕不適合孩子們住。」
可是書桌上有一只琪琪玩得殘舊的玩具熊,原裝眼楮已經掉落,由常春釘上鈕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張家駿手中,也許有一次,女兒跟他出去玩,遺忘在他的車里。
朱女說︰「我不會有孩子。」
語氣中的遺憾微乎其微。
「那麼買下它吧。」
張家駿根本沒打算與兒女同住,這種地方附近哪有學校。
琪琪上學時常春與他也有過一番紛爭,他堅持讓琪琪念國際學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語,棄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學,兼修中國語文及歷史。
張家駿跌腳︰「將來他們用不到中文,時間花得太奢侈。」
常春冷冷問︰「你用得到七十條領帶嗎?」
但有時遇到中文教師故意磨難小學生,也覺得不忿,人與人之類分清楚倒也罷了,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鉛字規矩,不然就錯,扣分,對小孩打擊甚大。
「神不守舍想些什麼?」
「往事。」
「那邊是衛生間——」
「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
下得山來,才知道張家駿的確懂得享受,原來他那里真堪稱世外桃源,與山外的煩囂繁忙嘈吵不掛鈞。
朱女告訴常春︰「宋小鈺府上同他很近。」
「房子賣了,宋小姐打算把現金拿來何用?」
「指明捐到保良局助養孤女。」
常春一怔,嗆住,「好,好,好。」夫復何言。
同孤女們爭遺產成功,把款子再捐到孤兒院,大公無私,妙不可言。
朱女勸︰「你早說算了。」
「是我說過。」常春苦笑。
「好人有好報,你的生意會蒸蒸日上。」
「是,一本萬利,客似雲來,富貴榮華。」
一口氣喝下兩杯冰茶才把不平之意壓下去。
「將來琪琪與瑜瑜都可以常到我家來玩。」
常春說︰「朱女,你是唯一愛張家駿的女子。」
朱女遺憾地說︰「因為他沒有娶我。」
「你真幸運。」
據朱智良說,房子拍賣那日,沒有人爭投,她很順利投得。
她並沒有計劃立時三刻搬進去,償一個夙願才是她買下房子的原因。
常春在一個黃昏听見琪琪懷念父親︰「同媽媽逛玩具店,每次只限買一個,爸爸不一樣,爸爸任我挑選。」
安康為她解釋︰「他一年才見你十次八次,當然大方,媽媽可是天天對著你,服侍你穿衣洗澡上學功課三餐。」
琪琪想一想,「媽媽,謝謝你。」
常春故作大方,「都是應該的,那是我的責任,上帝派小朋友到我家來住,帶來歡笑,我就得照顧小朋友及服侍小朋友。」
琪琪呵呵笑,「我就是那個小朋友。」
「過來,小朋友。」
常春把琪琪擁在懷中。
這個小朋友因她來到世上歷劫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她當然充滿歉意地愛她。
常春吻女兒吻得啜啜響。
安康說︰「我去看過白白,她很不快樂。」
常春問︰「你這個哥哥有沒有勸解她?」
「有。」
「結果呢?」
「白白說她喜歡我,但討厭我父親。」
「當然,你同她沒有利害沖突。」
安康說︰「我了解白白的焦慮,媽媽要是你又決定結婚,我便與她同一處境。」
這個「又」字好不難听刺耳。
安康說︰「白白同我訴苦,說從前坐的座位此刻已經讓了給爸爸。」
常春不好出聲。
「還有,白白半夜常做噩夢驚醒,本來她媽媽會抱她到大床睡至天亮,現在只過來拍拍,白白的惡夢就是不能再睡媽媽的大床。」
常春惻然。
「現在她媽媽,她,以及我父親都不開心。」
常春說︰「慢慢會習慣的。」
「真叫人難過。」
「是,我們愛莫能助。」常春想結束話題。
但安康心中太多困惑,「為什麼要結婚?」
常春一向把孩子們當大人,「人總會覺得寂寞,總想找個伴侶。」
「子女陪著你們還不夠嗎?」
「孩子們會長大,會飛離舊巢,伴侶同子女不一樣。」
「可是我們還沒成年,你們已經離婚。」
常春連忙說︰「開頭的時候,我們——」講到一半,無以為繼,再也不能自圓其說,只得停住。
而安康還在等待她的解釋。
常春揮揮手,「媽媽累了,今天就說到此地為止。」她打發安康。
安康十分聰明,諒解地笑笑,「當我長大了,自然會明白,可是那樣?」
常春松口氣,「是,就是那樣。」
安康說︰「到今天,居然還有不離婚的爸媽,趙曉明的父母就天天一起來接曉明放學,」安康停一停,「他們可能不正常。」向母親擠擠眼。
常春點點頭,「一定是神經病。」
說完了,無限淒涼。
問她,她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不離婚,相敬如賓她試過,相敬如冰她也試過,就是不成功。
安康這時拍拍她肩膀,「沒問題,我去做功課,我們慢慢再討論這個問題。」
他走開之後,常春用手撐著頭,半晌不能動彈。
這算是她的理想生活嗎?
她想都不敢想,成年以後,常春永遠有種置身戰壕的感覺,只要能夠存活,已是豐功偉績。
她對自己沒有期望,亦無大計劃。
她最大的敵人是開門七件事,還有通貨膨脹。
第二天看報紙,眼角瞄到保良局啟事,助養一名孤兒,一個月才幾百塊,隨便一頓午餐的花費而已。
也許宋小鈺是正確的︰給最需要的人,而不是至親。
琪琪與瑜瑜還有能夠養活她們的母親。
電話響了,是馮季渝。
常春詫異,「這麼早,身體好嗎,孩子可听話?」
馮季渝說︰「有事請教,是以黎明即起。」
常春只怕又是什麼重要大事,誰知馮季渝說︰「瑜瑜問我,電視新聞片頭中會轉的那只球是什麼。」
「買只地球儀給她好了,我家有,改日送來。」
「謝謝,我已經買到。」
「告訴她,我們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屬于太陽系九大行星之一。」
「對,可是她問我,地球為什麼會轉。」
常春沉默。
「我同她說,地球亙古自轉,還有,它也繞著太陽公轉。」
常春苦笑,這確是最難接受的一項事實。
「瑜瑜可相信這件事?」
「她有點猶疑,不過知道媽媽不會騙她。」
常春說︰「讓老師告訴她吧。」
「史必靈,原來我們住在一只滴溜溜會轉懸掛在半空中的一只球上。」
常春一貫幽默,「不然你以為怎麼樣,地球是四方的?」
「原來我們沒有什麼保障,」馮季渝笑道︰「這個球隨時會摔落在宇宙的某一角落。」
「于是你有了頓悟。」
「是,由此證明我們不同宋小鈺爭風喝醋完全正確。」
常春只是笑。
「對了,我在書本中發現,」馮季渝頂愉快起勁,「地球的軸是斜的。」
「是,成六十四度,並非直角。」
「你還記得?」
「中學會考地理科我拿的是優。」
馮季渝由衷地說︰「史必靈,我希望有一日能學你看得那麼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