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友覺得這彷佛是別人的事,與她無關,閉上眼楮。
「太太決定叫孩子元立,你看怎麼樣,周元立,既響又亮,筆劃也簡單,即使被老師罰寫名字五百次,也很快完成。」
杏友見彭姑說得那麼遙遠那麼生動,不禁苦笑。
彭姑一天料理三頓飯,家居打掃得干干淨淨,兼聯絡跑腿,是個不可多得的管家,每星期還得開車陪杏友去醫務所檢查。
最難得的是她全不多話。
一日,杏友忽覺暈眩,蟀倒在地,彭姑急急扶起,大聲問︰「莊小姐,痛不痛,可需要叫醫生?」
杏友見她真情流露,不禁輕輕說︰「我沒事,你別怕。」
彭姑忽然听到她聲音,一征,「莊小姐,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
從那天起,兩人也偶然聊幾句。
一日下午,杏友取餅外套,想出外散步。
彭姑說︰「我陪你。」
杏友走路已經蹣跚。
彭姑說︰「替你選擇的設計學校在紐約,兩年畢業,應該可以在當地制衣廠找到學徒工作,以後,以後就看你自己了,做人要把握機會,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強,永不放松,人事上非要圓滑不可,有時吃虧即是便宜。」
杏友點點頭。
彭姑忽然嘆口氣。
「莊小姐,這段日子來我也留意到你是好女孩,出身不錯,令尊是讀書人,只是……命中有劫數。」
杏友微笑。
「不必灰心,有的是前程。」
「謝謝你。」
彭姑說下去︰「周星祥由我帶大,我是他保姆,他的性格,我最了解。」
杏友抬起頭來。
「他不是壞人,但是嬌縱慣了,又年輕,肩膊無擔待,什麼都靠家里,父親一吼,他馬上軟伙。」
杏友默默地听著。
「這些日子,老實說,他要走,不是走不動,連一封信都沒有,由此可知,是樂得將這件事告一段落。」彭姑無限感慨,「魚兒離不開水,他哪裹舍得優哉悠哉的生活。」
杏友一聲不響。
「他不值得你掛念。」
是,奇是奇在杏友也這麼想。
「他不知你的事,他已經同王小姐訂婚。」
筆意把這些都告訴她,是叫她死心吧。
完全不必要,杏友心身早已死亡,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具行尸。
「我見多識廣,你要相信我,你的際遇可以比此刻更壞,」彭姑嘆口氣,「現在你至少獲得應有的照顧。」
杏友仍然不出聲。
幸虧彭姑也不是十分多話,兩人共處一室,大多數靠身體語言。
冬日竟然來臨。
杏友十分詫異,時間並沒有因她不幸的遭遇滯留,世界不住推進,她若不開步,將永遠被遺忘。
否友的行動慚慚不便。
一日,午睡醒來,听見客廳有兩個人說話,一個是彭姑,另一個是好心的莊太太。
「有無人來看過她?」
彭姑答︰「除你之外,一人地無,莊小姐不折不扣是名孤女。」
「其實莊家人口眾多。」
彭姑感慨,「一個人際遇欠佳,親友爭向走避。」
「她還年輕,一定有將來。」
「很多人覺得一個女子到了這種田地,一生也就完了。」
「那是眾人眼光淺窄。」
「莊太太你是個好人。」
「彭姑你何嘗不是。」
兩人沉默一會兒。
「就是這幾天了吧。」
「是,我已經都準備好。」
「周太太怎麼吩咐?」
「我可以侍候莊小姐直至她出去留學。」
「你見過那位王小姐吧。」
「王小姐常常來,待下人十分親厚,有教養,好脾氣,大家都喜歡她。」
莊太太嘆口氣。
「周王兩家將合作做生意,發展整個東南亞市場。」
「彭姑你不愧是周家總管。」
杏友一直在房內听兩位中年婦女娓娓閑話家常,這些都與她有關嗎?太陌坐太不真實了。
忽然之間,胎兒掙扎了一下。
杏友醒覺,咳嗽一聲。
彭姑敵敵門,「莊小姐,我去銀行。」
杏友出去一肴,客人已經走了。
第四章
那天晚上,種種跡象顯示,她應當進醫院。
杏友十分沉默,不發一言。
彭姑警惕而鎮定,緊緊握著杏友的手,「不要怕,有我在這里。」
杏友感激這位好心的管家太太,她不過是听差辦事,毋需如此富人情味,一切慈善發乎她內心。
周家的司機駛出大房車來接送。
彭姑向杏友解釋︰「最好的醫院,最著名醫生,你會得到最佳照顧。」
杏友看著車窗外不發一言。
彭姑玗出一口氣。
她的任務即將完畢,這是她在周家任職三十年來最艱辛的差使,無奈也承擔下來。
車子到了瞥院,彭姑吩咐司機︰「你回去叫阿芬阿芳快快準備我說的各種食物,稍後拾到皆院來。」
下了車,彭姑又想起什麼,同司機多說幾句。
杏友一個人站在晚風里,忽然看見一個好熟悉的背影。
她不禁追上去,月兌口而出︰「星祥,是你來了?」
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個陌生人。
杏友一征,不知怎地,腳底一滑,摔在地上。
那陌生男人大吃一駕,立刻扶起她,「太太,你沒事吧。」
彭姑也實時趕至。
杏友征征微笑,整個晚上第一次開口。「你看我,失心瘋了。」
生產過程並不順利。
天接近亮的時候,杏友輕輕同醫生說︰「我已盡力,隨我去吧。」
彭姑握著她的手,「請勿氣餒。」
杏友渾身浸往汗中,「我不行了。」
誰知臀生哈哈笑起來,「沒有這種事,有我嚴某在此,我們準備進手術室。」
嚴醫生充滿信心,輕輕拍打杏友手背。
到了手術室,杏友反而鎮靜,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就這樣與父母團聚。
她回憶到極小極小之際,剛學會走路,蹣跚地開步,慈母在不遠處蹲著等候她走過去,笑著說︰「這邊,杏友,這邊」,等她走到,一把抱住。
杏友記得很清楚,母親年輕、娟秀、梳鑒發,穿著格子旗袍與絨線襪子,那一定也是一個冬日。
她極之渴望再撲到母親懷中。
她失去了知覺。
等地醒來的時候,渾身被痛的感覺佔據,只會得申吟。
「莊小姐,一切無恙,母子健康。」
被彭姑猜中,果然是個男嬰。
杏友勉強睜開眼楮,看到一室鮮花。
真沒想到氣氛會這麼好。
她永遠不會忘記,嚴醫生爽朗的笑聲,「我怎麼說?保證沒問題。」
的確是好醫生。
杏友側過頭去,咬緊牙關抵受劇痛。
「我幫你注射。」
一針下去,劇痛稍減。
嚴醫生吩咐︰「把嬰兒抱進來。」
彭姑卻說︰「慢著,待精神好些再說。」
杏友不出聲。
醫生與看護都出去了,彭姑才說︰「不要看,看了無益。」
杏友維持緘默。彭姑取出文件,「莊小姐,請在此處簽名。」
她把筆交到她手中。
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
「莊小姐,別躊躇,大好前程在等著你。周元立會生活得似小王子,有祖父母最妥善地照顧他,你母需有任何掛慮。」
這時,她把住杏友的手,往文件上簽下去。
然後,她折好文件,交給在門外等待的律師,東家叫她辦的事,總算完全辦妥。
律師匆匆離去。
彭姑滿臉笑容,「最早下個月你可以出去留學了。」
杏友沒有理睬她。
那是一條何等艱巨的路,杏友不寒而栗。
稍後,她在浴室鏡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啊,可怕,瘦得似骼體,皮膚呈紫灰色,頭發干枯,整個人已沒有生氣。
怎麼會這樣難看?紅顏剎時枯稿,傷口痛得她舉步艱難,她一蛟蟀倒,暈了過去。
蘇醒後杏友決定活下去。
要不死,要不活,可是決不能半死不活拖著。
三天後她離開醫院。
手腳仍然浮腫,由彭姑扶著她走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