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夫妻 第16頁

但是當第二次,典禮結束,與會人士已經逐漸散去,嚴浩然的父親與母親仍然視若無睹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時,康若華便知道自己慫恿嚴浩然作了一個糟糕至極的決定。

她緊緊握著嚴浩然的手,掌心中的汗水不知道是她的還是他的?

盯著嚴浩然神情緊繃的俊顏,發覺他的五官臉龐與父親極為相像,神態中也很有幾分母親的神氣,沒有人不會發現那是他的父母。

她還看見,有兩個五官與他有些神似,約莫是他的兄弟的男人圍繞在他父母親的身邊,他們的神態本來還輕松自若,但是察覺嚴浩然的身影之後,卻也都是面目一僵,沒有人膽敢走上前來與他們打招呼。

于是,沒有任何的視線交會,沒有任何的言語交談,嚴家一行人就魚貫從他們兩人身邊走過,腳步輕盈得像什麼也沒有留下。

嚴浩然的身子動了動,像想舉步往前追,但是卻什麼也沒做。

最後,他牽著康若華的手,環顧空蕩蕩的會場,低頭,向她勾起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說︰「我們去全聚德吧!你明天回去,暫時都吃不到了,把握機會。」

他說得太平淡了,平淡得令她心揪得好緊。

康若華點了點頭,回給他一個笑,卻知道自己的心情已經陰霾到連全聚德烤鴨都救不了。

胸口像被壓了塊大石,悶得就要順不過氣,但嚴浩然卻看起來好輕松。

直到兩人吃完了頓飯,還到處去逛了一下午,回到他的住所之後,他的神情看來還是好輕松好愉快好寫意,寫意得就像今早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你要喝咖啡嗎?」走進屋內,洗淨雙手,嚴浩然坐在吧台,舀了幾匙咖啡豆倒入磨豆機里,問。

「好。」康若華點點頭,連大衣也沒月兌下,僅是站在吧台前靜瞅著他。

她總覺得自己得說些什麼才好,偏偏喉嚨干澀得連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嚴浩然怎麼會沒發現她的反常?她今天一路上都用這樣復雜且擔憂的眼神瞧著他。

「我沒事。」取出咖啡粉,嚴浩然主動挑起話題,向她微笑,輕緩動作不疾不徐。

康若華又靜靜地盯著他手上一連串的動作好一會兒。

本以為自己會向他道歉提了個爛提議,或是說些言不及義、明知道說了也沒用的安慰話語,怎料還沒多加思付,她說出口的卻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我以前,在美國研究所的時候,雖然,在那里交了很多好朋友,也有遇到許多華人……」

「嗯?」嚴浩然揚眸看她,有些不解話題為什麼會跳轉至這里來。

「但是,不管怎樣,總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明明已經盡量找機會跟朋友說中文,拼命上網逛中文網站,猛看中文小說,但就是不對勁……」她覺得,她在嚴浩然眼中看到似曾相似的情緒。「明明就是同一個月亮,但卻又不像同一個……我常常好想家,好想回台灣好想找一個能讓我盡情說中文的地方……」

「嗯。」嚴浩然淺應,他想,她說的他都明白,十分明白。

「有時候,真的忍耐到受不了,我會打電話回家,跟我爸報告近況,明明,跟我爸聊這個聊那個,聊得很開心很高興的,但是,我拿著話筒,一邊笑,又一邊哭……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明明想笑的,可是眼淚卻一直掉,掉不停……」講到這里,眼淚真的掉下來了。

「我爸的聲音有多近,我就有多寂寞……人在異鄉,真的好寂寞好寂寞,就算我怎麼努力想遮掩,都還是覺得好寂寞。」

第6章(2)

嚴浩然望著她,心緒被她訴說的往事牽動,想安慰她,又想上前幫她擦眼淚,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康若華忽而幾步走到他向前,沒頭沒腦地問︰「……那你呢?」

嚴浩然揚眸望她,不懂她在問什麼,僅是順從心意,抬手抹了抹她的淚,沒想到,他指尖的踫觸卻令她哭得更厲害了。

康若華抓住他擦完淚想撤離的手,心疼地貼在臉頰。

「那你呢?你一個人在國外讀美術學院的時候,想家時,想故鄉時,可以打電話給誰?被迫在家人跟興趣中二選一的你,沒有說出來的話要跟誰說,沒有哭出來的眼淚,又要在哪里流?你委屈的時候,喝醉酒想吐的時候,有人陪你嗎?你好寂寞好寂寞的時候,誰听你又哭又笑?」

嚴浩然沒有回話,僅是雙眼直視她,瞬也不瞬。

康若華沒有勇氣回望他。

他的家人知道嗎?被視而不見,比被痛罵一頓更難受啊!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總監好委屈,比她委屈得多,他被家人排擠,被故鄉驅離,以一種隱蔽卻殘暴的方式。

她好心疼他,好心疼,好心疼,原來,這種難受得喘不過氣,想為一個人徹徹底底哭到崩潰頭痛的情緒便喚做心疼。

「而且,你又是抱著什麼心態來北京的呢?你房子置在這里,是打算除了工作之外再也不回去嗎?你把自己放逐在這里,當你好想听沒有那麼標準的國語怎麼辦?好想台灣那些亂七八糟的街景與小吃時怎麼辦?兩、三個月回來台灣一次,又根本見不著家人,這樣治得了那麼多年的思鄉病嗎?」

嚴浩然望著她,依然沉默,然後驚覺自己竟連向她扯個笑的能力也沒有。

他面無表情,想保持鎮定,于是轉身繼續手上煮咖啡的動作,沒想到康若華卻一把將他的咖啡工具挪到旁邊去,措手不及地將他擁入懷里。

她用盡全身的力量抱他,抱得很緊很緊。

坐在吧台椅上的他比她矮,這樣很好,她可以抱著他,如同母親抱著孩子一樣,把他失去好幾年的溫情都一次還給他。

她手指扒過他微硬的短發,撫著他的寬肩,拍著他的厚背,讓他枕在她胸懷,吸進她暖熱的氣息,熨燙他的體溫。

「我陪你,以後,不管你寂不寂寞,我都陪你……你想家的時候,就打電話給我,你要听多久台灣人說的國語,我都說給你听……然後,等你放假回來,我們去淡水,去基隆廟口,去逢甲夜市,去游愛河,去花蓮看海豚,我們可以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去把你不在故鄉的時光通通都補回來。一起去做好多好多事,去創造好多好多回憶,去讓家和故鄉有它該有的樣子……」

嚴浩然望著她,怔愣了會兒,久久無法言語。

他看著她,就只是看著她,像壓抑著什麼,眼白幾乎浮現血絲。

胸臆間突地涌上一陣強烈酸意直沖眼眶,那些刻意忽視的不愉快情緒此時全都涌上來,疼痛難當。

叛逆過後,人在異鄉的他的確是只感到淒涼,的確是深覺自己無處可去,沒有家回。

他以為,這種脆弱的情緒太可恥,也以為,這種被孤立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懂,但是,她卻說得這麼理直氣壯,這麼理所當然,這麼順理成章。

無法自己地舉臂環住她縴腰,耳邊听見她鼓動的心音。

咚咚,咚咚,略快的節奏,急著撫平他以為早已忘記的創傷。

她的味道很好,是她慣用的那瓶香水,他喜歡她的香水味道,喜歡她在他身上的每一下輕柔撫觸,像安慰,像心疼,像想給他好多,好多。

于是,他知道為什麼他會答應她當假日夫妻的要求,他是那麼渴望有一個家,渴望在隔著一片海洋的彼方,還有一個等候他回去的家人。那是他相望多年卻總不可得的願望。

他喜歡她,甚至要比喜歡多出許多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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