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月亮的晚上 第14頁

忽然對她產生最大的敬意,這個女人,何等樣的海量,明知陳國維是這樣的一個人,明知東西落到他手中下場一定如此,明知他不會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燈滅,身外物落于何處,對她這麼豁達包涵大方的人來說,並無分別。

況且她愛他。

我吁出一口氣,陳國維一生有她那樣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條項鏈,晶光燦爛,密密麻麻瓖著眼核大的寶石,許多人終其一生,也賺不回這樣的一件裝飾品。

我沒有取出比劃,只把盒蓋合攏。

這是她的遺物,我不能收取。

柄維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不喜歡?」非常詫異。

「不是不喜歡,戴上它,又仿佛對誰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柄維又覺得我說對了,訕訕地不自然。

「她會明白的。」他說。

明白人總吃虧。

「隔些時候再說。」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別跟她們玩得太瘋。」國維警告我。

鄧三小姐去世後,他有著顯著的改變,幾乎隔夜之間,開始管我頭我腳,為什麼要急著表現男子氣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著他。

「瑪琳出了毛病。」

自從那日在街頭撞見她之後,這人影蹤全無。

「什麼毛病?」

「老趙要同她離婚。」

我怎麼不曉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們在一起都不知道?」國維疑心。

我連忙把眼楮射向別處。

「瑪琳外頭有了朋友。」國維說得真含蓄。

我悲涼地牽牽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這間屋子容不得歡笑。

怎麼會有這麼多寂寞的女人。

她們從哪里來,又要回哪里去。

瑪琳沒有找我談,其實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樣,她不願冒險,不願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只能找心理醫生輔助。

可憐的瑪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邊的麻熱還持續不退,像是在牙醫處上過藥,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覺,只是燙。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頂多三四小時,隨即驚醒,緊張得嘴巴發酸,又不知因由。

柄維終于出去了。

我夢見自己蕩漾在水中,波浪一進一退,身體也跟著擺動,我微笑,我要離開國維。

一定得對他說。

瑪琳或許只打算出去尋找短暫的刺激,她沒決心要離開家庭,我不一樣。

我沒有家庭。

柄維不會改變,我永遠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他沒有把我當作過伴侶,我倆的地位不平等。我驚醒,夢中也充滿生活的煩惱,這是成年人典型的夢。

對國維來說,小孩子,只要給支棒棒糖,沒有什麼問題是不能解決的,大不了加一只氫氣球,再間就不是乖孩子,要關黑房間。

這個家多年來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長年累月對我不予理睬。

有我與沒有我是完全沒有分別的,我只是家里一盆花,還沒有朱二送來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經擺舊擺殘了。

客廳是那間客廳,只得尋新的花。花還是那束花,只得換環境來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里,向她宣布︰「我決定離開陳國維。」

她注視我,表情不變,眼神傷感。

周博士是位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女士,她有一雙美麗的、非常能表達感情的眼楮,她說話不多,自然不會亂做表情,只有自眼神中捕捉她的心事。

我冷了一截,「不贊成?」

她不予置評,踱步至窗前。

「周博士。」我走到她身後。

她猛地轉身,「你找到男友了?」

我點點頭。

「從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沒有男人,你不能活下去?」周博士有點激動。

我非常意外,睜大眼楮看牢她。

「離婚,我知道他不是你正式丈夫,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斷然不能為另一個男人離婚。」

我完全听不懂。

周博士說得越來越快︰「離婚,可以為意見不合,可以為追求更遠的理想,可以作為一段感情的結束,但萬萬不能以它來換取另一個男人。」

我默然坐下。

她有點偏激,她們能干的女子都如此,她有她的道理。

「是他要求你離婚?」

「不不不。」

「你處世不深,要事事小心。」

我微笑。

不可能,他干嗎要害我,我有什麼值得別人利用。

周博士嘆口氣,「這個時候,一切已經沸騰,什麼忠告都化為蒸氣,消失空中,可是?」

我想恐怕是的。

我緩緩說︰「我們還沒有交談過呢。」

「什麼?」

「啊不對,我們有說過話,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我是我。」

周博士放棄,她把筆記本子合上,看著天花板嘆口氣,「女人!」

「但他愛我。」

「又是他告訴你的。」周博士點著頭。

「不,他沒有說過,我感覺得到。」

周博士笑,嘴角朝下,充滿嘲弄。

這時發覺她的態度像陳國維。

我既好氣又好笑,「如果你嘗過蜜之味,你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感覺有時候會騙人。」

「能夠因噎廢食嗎?」

她看著我,視我如將溺之人。

「一直以來,我都渴望被愛,這幾個月中,我已向你交代得很清楚。造化弄人,往往一個人最渴望的東西,就是他永遠得不到的東西。父親不愛我,母親不愛我,丈夫亦不愛我。我是人,我希望被愛,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視我、珍惜我,有那種感覺已經足夠,毋需天長地久。你是不是把我當一個的女人?我是否過分?要不要遭雷殛?」

情緒進入歇斯底里,痛哭起來,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

她擁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過之後,精神比較松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著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輕輕推開她。

我帶著腫眼泡離開。

周博士說她明白,我不認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實十分之一,只有當事人才會知道其中苦澀,旁人哪有切膚之痛。

踏出辦公大廈,一心以為可以看到那輛黑色的車子,但是沒有,它沒在。

他玩什麼把戲?我的心牽動,從沒見過一個男人有那麼多的主意,件件新鮮,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寶光燦爛。

他一字都不必講,已經征服人心。

還有什麼花樣?我已經團團轉。

帶著輕松腳步回家,問女佣︰「花送來沒有?」

她說︰「太太,今日沒人送花來。」

沒有?我正月兌手套,聞言一怔。

也許他想送別的,換換口味,怕我收花收得悶。

「有沒有電話?」

「也沒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說︰「拉開窗簾,把所有窗戶打開。」

女佣睜大眼楮,只得照做。她找來同伴,一齊拉簾子,絨簾厚且長,要費一點氣力,簾後還有永遠不開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銹住了,推不開,要用小錘子敲松,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觀看這項偉大的工程。

才開第一扇窗,陽光已經找到空隙射進來。

震動過絨簾子,抖下灰塵,遇到太陽,一條光柱中無數小斑點爭相飛舞。

別說我不習慣陽光,連我家的幫佣也不置信太陽居然射進陳家客廳。

一見陽光,才發覺屋子殘舊不堪,地毯上全是跡子,根本不再是從前的紫藍色,近家具的地方也骯髒得很,毛頭全部被踩踏壓平,不知恁地,沒有陽光,便不發覺這些。

牆壁也不行了,沙發背上一條油膩,一定是國維的頭油。

每次裝修,純為陰陽五行,與方位無關的東西,從來不去動它,用大塊白布遮住算數,佯裝看不見,眼不見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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