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坦白,孫毓川更加無奈。
她借用花園中現成乘涼用的台與椅,不過取出一方雪白台布鋪好,請孫毓川上座,然後取出冰鎮香檳。
坐在荼蘼架下,十分舒適。
孫毓川喝一口酒,問道︰「這是你享受閑情的方式?」
程真說︰「是,從二十一歲始,我就同自己說,人只能活一次,千萬先娛己,後娛人。」
「你真幸運!」
「可是,如果一個人立心要除下面具,有什麼可以阻擋他呢?」
他不語。
那時,程功回來了,見母親有客人,含笑離遠站定。
程真伸手招她,「我女兒。」
孫毓川並無意外,相信他已把她家庭狀況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站起來,「我告辭了。」
正好這個時候,袁小琤的發拉里跑車又轉回來,她在車窗里揚聲,「我迷了路。」聲音仍然只得一點點大。
程真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嗤」一聲笑出來。
孫毓川看她一眼,急步向妻子走去。
由他帶路,兩部車于一前一後駛下山去。
程功問母親︰「就是他?」
程真點點頭。
「看不出有比董則師優越的地方。」
程真嘆氣,「最超越董昕之處是人家從來不講這個錢字。」
程功不以為然,「談錢亦無可厚非。」
「可是天天講,時時講,一日到晚就是講錢,我想去洗耳朵,說不定洗出一堆銅板來,董昕就高興了。」
「我仍不贊成你這個說法。」
「我對金錢至上那套理論已覺厭倦。」
小小的程功問︰「那,你是準備談戀愛了?」
程真又說︰「不,我打算享受人生。」
她把香檳一飲而盡。
程功說︰「可是你倆又不住調戲對方。」
程真怔住,旁觀者清,這是真的嗎?
「而且,他並不是弱手,你要當心。」
程真在茶蘼架下發呆。
「他會逮到你,你那特有豪邁爽朗氣質會使他如燈蛾撲火般飛向你。」
程真光火,「你是什麼,程功,佛洛依德首徒?」
母女倆相擁而笑。
她倆開車出去,高速在公路上奔駛競賽,痛快刺激。
當年收養程功,她才那麼一點點大,離開了並不善待她的生母,來到陌生人的家,晚晚哭泣,一夜噩夢驚醒,呼喚媽媽,程真不加思索奔過去擁抱她,「媽媽在這里,我是媽媽,媽媽在這里。」
自此程功才把董宅當作是家,晃眼到了今日,亭亭玉立,成為媽媽最好的朋友。
她們進城吃意大利菜。
程功說︰「菲臘一次見到你,說不相信我母親那麼年輕,說是養母,才恍然大悟。」
听到減壽,總會高興,這是人之常情,可是其實程功生母比養母還要小一點點。
程真叫白酒。
「你別喝大多,一會兒要開車。」
這是真的,程真放下酒杯。
「有女兒陪我,我也不另作他想了。」
程功理智而溫和,「可是我總有一日會離開你。」
程真意外,「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到馬達加斯加研究利馬猿,抑或到秘魯探測瑪雅族人的建築?」
「不不不,但是有一日我會結婚。」
「婚後就疏遠母親?沒有如此必要吧!」
「有了家庭,我不會有那麼多時間。」
「別擔心,我樂意看到你有一個好歸宿,我十分懂得自處。」
程功微笑,「這是真的。」
程真把雙臂枕在腦後,「我們必須明白我們不擁有任何人,一切隨緣。」
「見你那麼輕易放棄董則師,我相信你。」
程真苦笑。
第二天,程真在圖書館里讀;日報頭條新聞尋找題材,忽然有人前來低聲問︰「程真小姐?」
程真抬起頭,看到兩名年輕華人,一表人才,穿深色西裝戴墨鏡,一臉關注神情。
程真頷首,「是。」
他倆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程小姐,有事請你幫忙。」他們坐在她對面,摘下墨鏡,可是並無表露身分。
程真好不訝異,「請說。」
「西區發生一宗謀殺案。」他停一停,「案中主角是台灣移民。」
程真小心聆听。
「女死者是富商之女,引起社區恐慌,怕牽連到種族歧視,我們想作出廣泛調查,」他忽然出示身份證明文件,「需要一名精通普通話及粵語翻譯,程小姐至適合不過。」
程真沉哦,「這是一件很費精神時間的事。」
「我們願意付出酬勞。」
程真微笑,「不是這個問題。」
年輕人馬上說︰「如果查出只是個別案件,該區僑民可以放心。」
這是真的。
她看清楚了他們警章,「你們怎麼找得到我?」
年輕人微笑,「有人推薦,說程小姐可保守秘密至真相大白。」
「我可否問那保薦人是誰?」
「孫毓川先生。」
程真不語。
他們之中,到底誰是撲火的燈蛾呢?
程真听見自己說︰「我願盡綿力。」
「工作展開前,你需了解案情,事先警告程小姐,那是一宗殘酷謀殺案。」
「我是一名記者,見慣類此場面。」
「我們立刻可以展開工作。」
「我準備好了。」
「我們先去現場。」
他們把一張身份證交給程真,程真一看,意外,小小塑膠卡上有她照片及姓名。
他們算準了她會答應,一切已準備就緒。
她只能解嘲地說︰「這不是我最好的照片。」
那兩個年輕人笑了。
現場是一座簇新典型售予華僑的豪華花園洋房,唯一顯眼之處是屋四周圍著警方黃色寬膠帶。
程真隨警員人屋。
只見家俱名貴華麗,襯搭得無懈可擊,處處水晶與大理石裝飾。
「沒有撬門窗現象,室內亦無掙扎打斗,凶徒是熟人。」
不知何故,屋內有點兒陰暗,不是光線不足,而是大幅打折織錦窗幔擋去了大部分陽光,也許,屋主認為如此才夠情調。
他們走到樓上。
「這里。」
推開主臥室門,大家都靜下來。
程真看到床上及地上的血跡。
血已經干涸,在乳白床罩及地毯上結成一塊塊鐵銹色,驟眼看,會以為是誰潑瀉了黑咖啡。
「十六處刀傷。」
程真輕輕說︰「一定有人非常恨她。」
「毫無疑問。」
臥室一端是更衣室,瓖滿鏡子,猛一抬頭,程真看到自己。
背後人影一閃,程真停楮凝望,這個穿深色西裝的人是誰?
他出來了。
程真轉過頭來,他只是另一個警方人員。
程真默默走出凶室。
「死者親友大為震驚,我們得設法加以安撫,他們一定希望听到鄉音。」
他們離開現場。
程真回頭望,真奇怪,每一間屋里都有一座舞台,上演悲歡離合,這次,演出的是凶殺。
下雨了,程真上車。
在這種時分,一下雨氣溫馬上降低,上午出來,程真沒帶外套。
車子停在警局,警員轉過頭來警告她︰「程小姐,現場照片很可怖,你可以不看。」
「不,我不介意。」
他帶她進會議室,那里,每一位男士都穿深色西裝,結灰色領帶。
程真看到了現場照片。
連她這種老兵都打一個突。
警員說︰「現在你曉得為何整個圈子為之震動了?」
程真不語。
「問話現在開始,請隨史沙展到鄰室。」
第一個接受問話的證人是一名中年女僕,兩年前隨著主人前來移民,不諳英語,此刻嚇得只會打哆嗦,是她最先發現凶案。
程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有用過。
兩個半小時後她結束這一天的任務。
她在走廊用水杯盛水喝,問警員︰「我的工作會持續好幾星期吧?」
「不,程小姐,警方還有其他三名翻譯人員,你大約負責五名證人。」
程真松口氣。
「案情真可怖是不是?」
程真頷首。
「一位昂藏七尺的翻譯組同事一看照片就跑出去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