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嘆口氣,「我們已經夠幸運,我從事本行已有二十年,已經夠好夠長。」
說完之後,她靜靜掛了電話。
程真情緒更加低落。
天亮了,走到窗口一看,發覺是個大霧天。
船只紛紛響起號角,此起彼落,悶納地嗚嗚,似迷路的孩童嗚咽。
程真站在窗前良久。
忽然看到霧中冒出一張面孔來。
程功!程真露出笑容,這是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她連忙去開門。
門一打開,卻不見人,程真摹然吃驚,怎麼,又看錯了?精神真恍惚到這種地步?
「媽媽,」程功的面孔又自霧中出現,「你昨天忘記取信。」
程功到屋里,月兌了外套,開始做早餐。
「小川還在睡?」
「別吵他,每天晚上寫功課到深夜。」
程功笑,「又一個忍辱負重、有揚眉吐氣情意結的華人學生,外國同學老是不明我們何以拼死命苦讀,叫趙小川去現身說法至好不過。」
「你今日來是為了小川?」
「不,」程功斟咖啡給母親,「小川說有人騷擾你,要不要搬家避一避?」
程真半晌答︰「要找,一定找得到我。」
沒想到程功十分了解,「是呀,搬了也找得到,為何不搬?」語帶雙關。
程真黯然,「很久沒見到他了。」
「多久?」
「我不復記憶。」
「聖約翰一行之後可有見過?」
「那是最後一次?」
程功意外,「那麼久沒見面!」
程真黯然,「所以,此事已告結束。」
程功不出聲,可見她同意此說。
程功抬起頭,想了想,「無論何等樣結局,都比結婚好。」
程功訝異,「連你都這麼想,你不日可是要結婚的呀?」
程功笑,「婚姻生活十分適合我,我一輩子都沒有一個安定的家,只要達到目的,我會心甘情願犧牲妥協,別人不會那樣委屈。」
程功是少數對生活全然沒有幻想沒有憧憬的少女。
她說下去︰「我已開始與湯姆談論婚禮細則,像草擬合同一樣,十分煩瑣,我幾次三番不耐煩,可是不講清楚,只怕日後吃虧,故不嫌其煩,事事列得一清二楚,許多女子在婚前只說︰‘我希望他對我好’,什麼叫做好?日後必定產生矛盾,不如列出條件︰一年家用千萬謂之好,唯命是從方算最好之類……」程功咕咕笑。
「你們是相愛的吧?」
程功鄭重聲明︰「我不會向不愛我的人提出任何要求。」
程真駭笑,「我是太草率了。」無限感慨。
程功看向窗外,「今日這霧來得真怪,」轉過頭來,「你有否思念他?」
程真答︰「甚苦。」
程功剛覺得蕩氣回腸,趙小川這時卻惺松地開門出來,「姐姐,我聞到烤面包香。」
程功氣得很,「你這家伙貪睡貪吃之外就會煞風景,誰是你姐姐!」
小川無故挨了罵追上來要程功好看,二人在客廳里追逐。
程真嘆道︰「若沒有孩子這世界真會沉淪。」
程功悻悻然,「什麼孩子,一八0公分高的孩子?」
大家終于坐下來。
程功這才說起正經事,「湯姆听說你在找工作。」
「是,他有什麼建議?」
「本埠有財團想辦一本地產雜志——」
程真立刻搖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做慣銷路數十萬的報章雜志。」
程功不語。
「替我謝謝湯姆。」
「媽媽——」
「飛鳥盡,良弓藏,終有這樣一天,不必勉強了。」
小川忽然說︰「阿姨寧願開一爿花店。」
程功白他一眼,「你瞎七搭八說些什麼。」
「小川講得對,我可能會開一爿店專賣鍋貼小籠包。」
程功頷首,「不過,暫時先搬到公寓去住幾天,我都替你準備好了。」
「有無暖水泳池?」
「奧林匹克尺寸。」
那日中午,程真拎著一只小皮箱就搬過去了。
霧仍然未散,新聞報道員均嘖嘖稱奇。
鮑寓房子保安周到,幾重門戶,兩個孩子終于放心,分頭辦正經事去了。
程真走到小書房,看到書桌上有一疊原稿紙,程功真周到,什麼都想到了。
她坐下來,忽然想寫稿,提起筆,在第一頁上寫下第一句︰我覺得結婚,要不在很年輕的時候,要不就在生命的晚年,當中一段時候結婚,肯定是失敗的多。
許久沒有執筆,手指生硬,筆劃要轉彎的時候老是轉不過去。
可是程真不停寫下去。
寫成後至多也不過是篇平凡的言情小說,可是,寫的時候像程真那麼高興,根本毋須計較結果。
她一直寫了五千多字,凡事開頭難,既然開了頭,希望接著文思如泉涌,汨汨冒泡,擋都擋不住,清洌可口,長寫長有。
她放下筆,模一模僵酸的脖子,看向窗外,才下午四時,已經天黑,冬日,太陽早落山,許多新移民特別怕這點。
她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打算出門到附近去吃頓意大利菜。
車子駛出停車場,才發覺霧仍未散,再加上微雨,冷得澈骨。
這種壞到透頂難熬之極的天氣卻勾起程真許多記憶,她最不良習慣便是駕車想心事,果然,錯過了天橋,駛到支路上,要繞一個大圈子才能到市中心。
霧雨中視程大抵只有十多公尺。
她努力調頭,倒後之際,忽然听到車尾燈破裂之聲。
開頭程真以為撞到路燈柱,可是後邊忽然亮了燈,原來是人家的車子。
程真嘆口氣,預備下車理論。
可是,慢著,她在車位上凝住,這是誰?
她立刻鎖住車門,拿起手提電話,撥到附近警署,講出她車子的位置,並且求助。
這時,有人輕輕敲她的車窗。
程真反而鎮定下來。
她當然不打算開窗,她靜坐著不動,握著電話。
對方要難為她,除非用重物擊破車窗。
那人並沒有走開,再敲了兩下車頂。
不見回應,那人走到車頭,用袖子擦窗上的霧氣。
程真坐在車子里,听到乒 乒 ,有節奏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霧水擦掉,那人探近面孔。
程真張大雙眼,接著,她扔下電話,開了車窗,「是你,毓川?」
真怕又是眼花。
可是她听見有人肯定地說︰「是我。」
程真本想問他何以神出鬼沒,還有,如何查得她搬了家,可是,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
她終于再見到他。
程真下車來。
孫毓川並沒有走近,他看著她,「听說你病了。」
「不礙事。」
「最近我比較忙。」
「所以許久不見。」
這時,警車嗚嗚駛近,孫毓川卻不覺意外,警車在他們附近停住。
警員立刻前來調查問話,發覺無事,警告幾句,隨即離去。
程真把車子停好,偕孫毓川到小鮑園坐下。
說也奇怪,霧漸漸散去,仿佛忙了一日,只為造成今晚的誤會,功德完滿之後,它便消失無影。
程真坐在長凳上,沉默無言。
孫毓川卻說︰「我想與你談將來。」
程真微笑,「什麼將來,跟隨你去拜見令尊令堂,接受他們嚴厲眼光審察?」
孫毓川不語。
「接著,坐上袁小琤的舊位,盡力嘗試做得比她更好?」
孫毓川說︰「你還是那麼坦白。」
程真不去理他,「毓川,我對你的世界沒有興趣,毓川,到我的天地來。」
孫毓川訝異,「從來沒有人要求我那麼做。」
程真微笑,「有,你忘了。」
孫毓川欠欠身,「誰?」
「你少年時認識的那個有點像我的朋友,一定提出過同樣要求。」
「呵她。」
「毓川,我們雖然無權無勢,生活卻舒適自由,你會考慮改變生活方式嗎?」
孫毓川不加思索地搖頭,「我沾染了你的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