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盡了力氣來勸慰我,我抬起頭來。
「我口渴。」我說。
「要不要喝點酒?」
「不,不妥,給我簡單、清潔的水。」
「我听得懂,你放心。」他又不服氣起來。
他給我一杯水,杯子用玻璃雕刻,明亮可愛地盛著水,已經是一件藝術品。
他攤攤手,「我喜歡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你。」
我喝完水,把玩杯子。
「短頭發,緊身褲,最好的打扮。」
我還是悶悶不樂。
「想念孩子?」
我點點頭。
「有多大?」
「兩個都九歲。」
「孿生子?」
「不是。」
「怎麼會?」他睜大眼楮。
「胚胎在實驗室長大,同時可以孕育無數個。」
他很動容,「啊,這是一項偉大的發現,女性懷胎實在太過痛苦,長達十個月之久,我听到這個消息太高興了。」
我對他增加好感,只有上等男人才會憐借女人,越是下等的男人越堅持他們是兩性中之優越者,因為自卑。
我說︰「有很多母親認為要恢復人體懷孕,親力親為親情增加雲雲。」
「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見過廠中女職員懷孕操作的苦況,是以本廠的產假特別長,太不忍心。」方中信說。
我贊同,「真落後是不是?號稱萬物之靈,光是生一個孩子便得犧牲一年時光,吃盡苦頭。」
我們倆在這個問題上絕無異議。
「那麼,」他終于去到細節上,「嬰兒足月才領出來?」
「不錯,孕育期間父母可去探望,同托兒所一樣。」
「你也是那樣出生的?」
「是,我是第一代。」
「普遍嗎?」
「每個小家庭都想有一子一女,成人得利用每一分力氣投入社會,怎麼可以奢侈到坐在家里安胎。」
「說真的,在今日,也已經有許多職業女性無暇在青春期養育孩子。」
「會有解決的辦法。」我說︰「稍等二三十年便可。」
他苦笑,「長夜漫漫。」
我才是不曉得幾時天亮。
「跟我出去走走?」
「你是決定收留我了?」
「還有什麼辦法,助人為快樂之本。」
「我會報答你的。」
他看我一跟,「算了。我還要先在你身上下重本。」
他帶我去買衣服。
走到時裝店才真的教人發呆。
我完全沒有主意,方卻似個中好手,他一定常帶女朋友來選衣服,不然不會混得這麼熟。
他幫我選了一大堆白色的衣服,牽牽絆絆,寬袍大袖,我都不肯試,這樣下去,我同其他女友有什麼分別,真是哭笑不得。
他說︰「你別狷介,請松開眉頭,我們純是友誼。」
我仍然無法釋然。
「來,走吧,到我工廠來參觀。」
「不想去。」
「別鑽牛角尖,天下不止你一個人有心事。」
我無奈,只得跟他走。
他的廠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當它是名勝區。
孩子們若能來到這里,不知道要高興到什麼地步。
方中信同我說︰「你沒見過新鮮的可可果吧,象榴蓮,味道似喝花蜜一般,只有當地土著才享受得到,我在巴西的巴哈亞郡住餅一星期,吃過一個,畢生難忘。「可可離開本家就身價上升,本廠采用的原料來自紐約的交易所,位于世界貿易中心。」
(人離鄉賤,物離鄉貴)「來,我們進入第一號廠房,在這里,發酵後的可可經熱力壓力變為巧克力醬。別老縮鼻子嫌落後好不好,什麼,香?當然。」
「巧克力作為糖果吃是一八四七年才開始的事,富麗斯、吉百利、高達華、雲豪頓,這些都是舉足輕重的名字。」
「別象一根木似,來看,在這里,加了可可白月兌及糖的溶醬要攪拌七十二小時。象不象童話世界?自小我就期待承繼父業,我愛巧克力。看得出來?哦。」
「還有,請坐,你知不知道巧克力最神秘之處在什麼地方?讓我告訴你,巧克力含一種化學分子,當人墮入情網,他的腦子會分泌同樣的分子。」
「真的?」我問。
「真的。」
「我相信。」
「來,試一試我們的巧克力吻。」
「什麼?」
「吻。」
一小顆一小顆的尖頂巧克力攤在鏤空花紙上,剛自機器間出來。
吻。
第五章
真浪漫,他們還有這種閑情逸致替糖果取這種名字。
我取一顆放進嘴里,沒有取錯名字,真如嬰兒之吻那麼芬芳甜蜜,帶有一絲橙香。
如果我能回去,一定要帶一些給兩個孩子嘗一嘗,還有母親,她是那麼懷念巧克力。
「好過得多了吧。」方中信問我。
我點點頭,答謝他的關懷。
他按鈴,女侍取來兩杯飲料,用銀杯盛著。
「喝下你會更舒服。」
我知道這是可可粉沖的飲品,忙不迭的喝一口,燙了嘴,但還是值得的,真不愧是諸神之美食,我舌忝舌忝嘴唇,無限滿足。
「還可以吧。」
「這樣的美食,是否只有你可以供給?」
「通街都有,兩角半一杯。」
「孩子們也喝得起?」
「自然。」
「太好了。」
「過獎過獎,所以,只要鑽研一下,你會發覺我們也有些好處。」
我向他微笑。
他在他的世界里,恐怕是個吃香的王老五。
他當著我面簽署了不少文件,沒把我看作外人,我只覺自己身份曖昧,這算得是什麼?我算是他的什麼人?
在急難中,我與他認識才兩天,已成為莫逆。
在這里,我只有他一個熟人。
「現在,讓我們談比較嚴肅的事。」
「是的,」我說︰「我怎麼回去?」
他狡猾的說︰「這個不算重要,剛才你說,可可要絕種,而我方氏的事業會得崩潰?」
「我沒說過。」
「陸宜,你對我要老實。」
「你是聰明人,我怎麼教你。」
「這間廠有三代歷史,職員共三百零七人,要結束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或者你可以安然步人廿一世紀,用化學品代替巧克力。」
「化學品?我不喜化學品,對我來說,不香的花不是花。」
「那你活該頭痛。」
他點點頭,「能知未來,不一定能夠防範,並非好事,簡直是不幸。」
他說得對。
方中信開始有心事,是我不好,我不該告訴他那麼多。
我問道︰「該說說我的事了。」
「我只是個糖果商,陸宜。」方中信說。
「你太蹩腳了,我知道許多故事,有很多地球人肯拼死命把天外來客送回家鄉去。」我抱怨。
「哼。你指那位先生,是的,他肯。」
「誰,你說誰?」
「這件事很復雜,要從長計議。」
他在推搪我。不過他也說得對,這件事不能草率,這象是古代鄉間受了怨辱的女子,要去到京師告御狀,談何容易。
要一步一步來。
他把桌子上的文件一推,象是一天的工作就此完畢,好大的派頭。
我們,我們要做到發昏才能拿到一點點薪水,,老板連寫字樓也不設,發一套工具,人人坐在家中做,每分鐘動腦筋,根本沒有下班的時候。我羨慕方中信的生活方式。
他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不見得日日這麼舒服,有時十點鐘還在廠里。」
「你的父母呢?」
「他們在外國。」
年少力壯的當權派,不用說。日子是過得逍遙他。
「來,我們可以走了。」
「我想看看我的車子。」
他有點不好意思。
我馬上不悅,「你把它拆爛了是不是?破壞,你只會破壞。」
「你且別忙著罵我,我只不過開著它去兜了一次風。」
「不問自取,是為賊也。」
「咦,你還懂得用這一句成語?」
「一路流傳下來,怎麼不懂?」我瞪他一眼,「我告訴過你我是地球人。」
我逼著他把我帶到車房去。看到車子無恙,才放下一塊大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