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洋舉一舉杯子,這種理論最好待李梅竺教授親自來解釋。
時珍說︰「這次他回來以後,我一定要好好撥時間與他相處,以前都不知道忙些什麼,每次他有話要說,我都表示有約會有節目。」
「也許你覺得教授還是壯年人,不需你照顧。」
「可是,總沒想到他也會寂寞。」
「是,我們很少考慮到父母也會有各種需要,老是認為他們生存目的只為照顧我們的需要。」
她倆笑了。
那麼了解自己,可見已經長大。
時珍說︰「其他人做研究總有詳細記錄,他沒有。」
「也許這是一項私人研究,他無需向他人交待。」
時珍添了酒一飲而盡。
她酒量比之洋淺,有點不勝酒力,她說︰「喝了酒,心情比較好,人也輕松得多。」
「不然,酒這玩意兒怎麼會盛行數千年。」
時珍伸一個懶腰,「唉,今日的憂慮今日當已經夠了。」
第五章
這話很實在。
她隨便在客廳中的沙發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卻不累。
她回到實驗室,獨自坐下,趁著心靜,輕輕說︰「教授,你在何處,可否指點一二。」
她當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頭,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時珍與我都想念你,希望你來相見。」
實驗室內靜寂一片。
「時珍想逐個夢來找你,我卻覺得不大可能,我們到了甲夢,你可能剛離開入乙夢,一輩子也遇不上,這比在世上找一個人更加困難。」
之洋輕輕嘆一口氣。
除非有緣分,那樣,千里亦可前來相會。
「我想看看,在這個夢里,是否可與你相見。」
之洋戴上儀器,輕輕按下鈕鍵。
一開始就覺得不對。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舊的建築物,石板街道,居然還有馬車。
路人說的話,都是之洋听不懂的,既非法語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歐任何一國語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腫的途人,試用法文問︰「我在何處?」
那人听懂了,回答她說︰「莫斯科。」
「什麼?」
那人不耐煩,「莫斯科,你連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麼年份?」
「神經病!」
那人掙月兌之洋的手匆匆趕路。
他是對的,在現實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問「今夕是何年」,之洋也會懷疑他不對路。
街道旁有的是舊報紙,之洋彎身拾起一張髒舊的破報,她不識俄文,可幸阿拉伯數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這莫非是一個俄國人的故事?托爾斯泰與陀斯妥耶夫斯基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紀初,書到用時方知少,之洋恨自己無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氣點燃的路燈忽然亮起,之洋抬頭,看到漫天鵝毛似大雪緩緩飄下,一片一片落在髒黑的道路上,此時,行人稀疏,大概都趕回家吃飯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覺是冷。
而且這種蝕骨的冷是一種氣氛,使人覺得在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天地萬物沒有生機。
她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這里。
幸虧林之洋不過是個過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馬路盡頭,她就可以回到現實世界。
踫到噩夢,越快醒越好。
這顯然是個乏味的夢。
之洋急急向前走,這時,地上已積有薄薄一層雪,路人走過,應有一行腳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過的地方,沒有印子。
她被自己嚇一跳,原來她在夢境里沒有實質。
苦笑著她再提起腳走,一不留神,與一途人相撞。
那人個子很小,似是婦孺,被之洋踫得腳步踉蹌。
之洋連忙扶著她,沖口而出︰「對不起。」
那人听到中文,渾身一震,緩緩抬起頭來。
包著頭的黑色的大圍巾輕輕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開雙手,看到一張屬于華裔女性晶瑩皎潔的小圓臉,頭發全部攏在腦後,五官更加玲瓏,啊,這是全世界華人都認得面孔呵。之洋一時震蕩莫名,啞口無言。
只見那張臉上布滿憂傷,她輕輕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漸漸咬得厲害,手絹掩得更嚴。
之洋忍不住說︰「你的肺有病。」
她輕輕抬頭,「你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結核容易傳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會發明特效藥雷咪鋒根治,世紀末,另有一種更可怖的病毒會傳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雙眼楮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誰?」語氣充滿訝異。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個普通人。
雪漸漸密了,兩個人都沒有打傘,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溫水變得沉重。
女士問之洋︰「你不冷?」
之洋並不知道她會來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著單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願我也像你那樣什麼都不怕。」
她們步行到巷子盡頭,有一幢外形殘舊的公寓,女士說︰「我的家到了。」
上得樓梯,開門進去,還需點煤氣燈,之洋驚道︰「如此落後。」
女士苦笑,蹲下在壁爐上生火。
之洋激動,「是因為政見不同你被放逐到莫斯科吧?」
女士不語。
「而這樣對待你的恰是你的至親。」
女士神色疑惑訝異,「你年紀輕輕,知道得還真不少。」
之洋笑,「你應知道,你的事,歷史上都有記載。」
那位女士更加詫異,「那也應該是日後的事了。」
之洋幫她月兌下大衣,搭在火爐附近的椅背上烘干,又去找食物,可是只能在簡陋的廚房里找到少許面包及馬鈴薯。
女士輕輕說「叫你見笑了。」
之洋抬起頭,「總統去世後,你就一直這樣吃苦。」
女士點頭,「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之洋難過到極點。
她身邊雖然有點現款,但是那些鈔票彼時都尚未發行,又怎麼能用,她只得立刻除下項上金鏈以及一副寶石珍珠耳環。
她遞給女士,「你千萬不要推卻。」
原本以為女士必有一番推讓,可是她十分豁達,只是微笑道謝。
「你好好治病,你會成為我們近代史上最受人尊崇的女性,人稱國母。」
女士卻不動容,她秀麗的臉上始終籠著一層默哀。
之洋幾乎沖口而出︰不過見過你之後,我卻更加樂意做一個普通人。
女士伸出手,握住之洋的手。
「你好好保重,我要走了。」
「謝謝你的禮物。」
之洋頷首。
「我送你下樓。」
「不用,我認得路,外頭冷,你身體不好,還是休息吧。」
女士忽然說︰「我今天才知道天使也有名字。」
之洋一怔,「什麼?」
女士凝視之洋,「我信基督,你是神派來帶領我給我力量的吧?」
之洋呆住,張大著嘴。
啊不,女士完全誤會了。
「你走在雪地上,連腳印都沒有。」
之洋緊緊握住她的手,忽然這樣說︰「是,我是你的守護天使,你必不致跌倒。」
女士臉上泛起一絲歡容。
「但是我恐怕你一生都會孤寂。」
「這我一早已經知道。」
之洋嘆息,無言,起身開門,下樓。
回到石卵街道上,之洋留戀地抬頭往上看,只見公寓其中一格昏黃色窗口前,女士用目光向她話別。
之洋朝她揮手。
說時遲那時快,之洋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來。
她冷得直打哆嗦,伸手去模脖子,項鏈已經不在,之洋比較放心,那條項鏈用貴重金屬黃金制造,還是曾國峰君送給她的紀念品,想必可以為女士換取一點兒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