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算外人?」
我低頭一想,實在不算外人,我第一個皮球是他買的,第一個洋女圭女圭也是他買的。
他問我︰「還在讀書啊?」
我點點頭。
母親咕噥,「有啥好讀?六七年還沒畢業,不過是什麼公司秘書課程。」
我心虛地賠笑。
母親說︰「當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談戀愛,此刻下了班還到處趕課堂,自作孽。」
葉成秋忙來解圍,「喂,再嘮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氣有恆心是最難得的,別忘記我當年也是滬江大學的夜校生。」
我知道他們都沒有畢業,都在一九五○年前後到香港來。
母親咕噥︰「那時我們多吃苦……」
葉成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吃苦,你吃什麼苦?躲在租界里,你知道日本鬼是什麼樣子?」
母親白他一眼,「你這個成見總無法磨減,不上演過一江春水向東流就不成為中國人似的。」
他們很明顯地在優雅地打情罵俏。
我站起來告辭。
葉成秋搭訕地說︰「我送之俊。」
「你再多坐一會兒。」我說。
母親即時說︰「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們只得走了。
葉伯伯在電梯里對我說︰「你比你母親成熟。」
他愛她。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什麼都包涵,什麼都原諒,老覺對方可愛、長不大、稚氣,什麼都是可憐的,總是舍不得。
我深深嘆口氣,母親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葉成秋一直在她身邊。
「葉伯母的病怎麼樣?」我問。
他黯然,「盡人事而已。」
「也拖了很久。」
「這種癌是可以拖的。」他說,「但是拖著等什麼呢?」
「等新的醫藥呀。」
「哼,三年了。一直看著她掉頭發發腫嘔吐。之俊,生命中充滿荊棘,我們的煩惱為什麼這麼多?」
我說︰「不然,怎麼會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個說法呢?」
「你們年輕人到底好些。」
「葉伯伯,我也不算年輕了。」
「你一直是個特別的孩子,之俊,你的固執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
我苦笑,「你意思是,我好比一條盲牛。」
他說︰「之俊,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會快活過現在。」
葉成秋的兒子是本市著名的公子。
「我也並不成材,你听到我母親怎麼批評我。」
他笑。
我最喜歡看到葉成秋笑,充滿魅力、成熟、漂亮的笑,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的肩膀可以擔起生活中無限疾苦,多少次我們母女在困境中團團轉,他出現來救苦救難。
我仰慕這個人,公開地,毫不忌諱地說過一千次,如果要我組織家庭,配偶必需像葉成秋。這個男人是一個奇跡,任何考驗難不倒他,長袖善舞,熱誠周到,面面俱圓,幾乎男人所有的優點他一應皆全,再加上豐富的常識,天文地理他無所不曉,又懂得生活情趣,這是太重要的一環,他早已成為我與陶陶的偶像。
當然葉成秋的兒子可以成為公子,只要學得他父親十分之一本事已經足夠。
「我送你。」他說。
司機開著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
真看不出他當年在上海只是一個讀夜校的苦學生。
母親說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親是個小職員,住在銀行職員宿舍,與母親是中學同學,是這樣愛上的。母親為了他,連家中的汽車與三輪車都不坐了,甘心乘電車,他是文藝小說中標準的窮小子,即使畢業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顧弟妹,沒有什麼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們。
我要是外婆,我也這麼做,我也不允許陶陶跟這麼一個貧窮的年輕人去吃苦,誰會曉得時局會大變?
我抬起頭說︰「我自己開車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問,「時間還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沒有一間凱詩令。」
「你想去凱詩令」
「我哪里有資格上凱詩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現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麼豁達,怕閑話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說楊家三代的女人都同葉某有來往。」
他訝異地說︰「有誰那麼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親。」
他不悅,「楊之章一張嘴像老太婆。」
「你們三個人真可愛,」我說,「爭風喝醋三十載。」
「之俊,再過幾年,你會發覺,三十年並不是那麼艱難過,一晃眼歲月悠悠過去,好幾度午夜夢回,我驀然自床上躍起,同自己說︰什麼,我五十三歲了?怎麼會?我什麼也沒做,已經半百?生命是一個騙局。」他笑。
說話中的辛酸並不是笑容可以遮蓋。
葉成秋唯一的訴苦對象可能是我。
我打開車門。
「生意好嗎?」葉成秋問。
「沒關系,有苦經的時候,我會來找你。」我笑。
「你要記得來。」
每次不待我們開口,他已經照顧有加。真正幫人的人,是這樣的,至親友好有什麼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著面皮開口,立即自動做到。不是太難的事,一個人有多少至親好友,應該是數得出的。
還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開口,他才動手幫忙,借口是︰我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多心嫌棄?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幫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認為人家非得幫他的人。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葉成秋都是上等人。
回到家已經很晚。
陶陶熟睡,穿著鐵皮似的牛仔褲。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換了衣服,也許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學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臉。
每天用毛巾擦臉的時候就有無限厭倦,這張老臉啊,去日苦多。
也許沒有陶陶就不覺得那麼老,看著陶陶在過去十七年多每年長高九厘米,真令我老。
有那麼大一個女兒真是躲都沒法躲的,我還敢穿海軍裝不成?
陶陶不在的時候,我特別空虛。
回到公司,女孩子同我說,關太太找我多次,十萬分火急,關太太很生氣,說︰為什麼楊小姐身邊不帶備一只傳呼機。
找一口飯吃不容易。什麼叫十萬分火急,我又不止她一個戶頭,不一定能夠即刻撥時間給她。
不過近年來我也想開了,無論多麼小的生意,也很巴結地來做,表示極之在乎。
我復電給她,她卻在睡中午覺。我答應「在上肇輝台時再順帶到你處彎一彎」。
到她那里她倒面色和藹,她只不過是寂寞,要人關心她。踫巧我也寂寞,不是損失。
好消息,關太太的浴室要裝修。這使我有痛快的感覺,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洞一樣也只有這個機會︰瓷磚整幅扯下來,瓷盆敲月兌,浴白往往要拆掉一面牆壁抬出去扔掉,換去生銹的水喉管,使之煥然一新。
也有煩惱,怕主人家要新鋪金色瓷磚,及在天花板瓖鏡子。
必太太說︰「我要金色水龍頭,以及意大利手工彩描洗臉盆。」
「花俏的洗手盆最不好。」
「為什麼?」
「隱形眼鏡掉了怎麼辦?」
「我可以預早配定十副。」
這倒是真的,我怎麼沒有想到。
「天花板與一面空牆全鋪鏡子。」
必太太的身材一定很好,平日穿著寬袍大袖的流行款式,也不大看得出來。
我不與她爭論,與客人吵有啥好處?在初初開業的時候我已經領略過這種滋味。
「把鏡子斜斜地瓖在牆壁上,看上去人會修長此」
嘩,怎麼叫泥水匠做一幅斜牆?我暗暗叫苦。
「書房呢?書房怎麼辦?」我問。
「讓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