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躊躇半晌,忽然問︰「你爹,還會好嗎?」
我很震驚,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里。
又過很久,但覺燈光更加昏暗,人更加淒慘,我急于逃避,正式告辭。
蹌然逃下樓來,看見世球的笑臉,頗如獲得定心丸。心中嚷︰葉世球,這一剎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會答應,我會答應。
他一打開車門,我就改變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風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過是休息,跟結婚有什麼關系?啞然失笑。
他說︰「之俊,你怎麼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啞劇。」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飯,不換衣裳是不行的。
我為他套上嶄新白細麻紗旗袍。
換罷衣裳出來,他遞給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驚奇,「狄奧拉瑪。」
「是。」他似做對了事的孩子,驕傲高興。
「不是已經賣斷市不再出產?」我有三分歡喜,「你什麼地方找來,又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味道?」
「山人自有妙計。」
「陶陶告訴你的。」
「噓,說穿沒味道。」
我無奈地坐下來,坦白地問︰「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稜兩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領略你的追求術。」
他抱著膝頭看著我,笑臉盈盈。
同他父親跟我母親一樣,做長期朋友,莫談婚姻。
我嘆息一聲,「吃飯去吧。」
在館子里也不太平,數幫人過來同他打招呼,有兩個金頭發的洋婦,酥胸半露,老把身體往他膀子上擠,對我視若無睹——「羅倫斯,找我,羅倫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藍色玻璃眼珠子轉得幾乎沒月兌眶而出,我以為只有台灣女人在釣金龜時才有此表情,原來世界大同。
我自顧自據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來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松弛,頭發半遮著面孔,企圖改善面型,掛滿一身水鑽首飾,走起路來如銅匠擔子,「好嗎?羅倫斯。」半帶意外,其實她早三十分鐘就看到他,特地補了粉才過來的。
他把她們都送走,坐下來,對我吐吐舌頭。
我正自己對著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來。」
「你放尊重點。」
「惱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過望。
「算了吧,來,選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來。
這便是葉世球,他喜歡這種游戲,唉。
百忙中我抽空與陶陶相處了一天,因沒有功課壓迫,她豐滿了,大腿比以前更圓潤,穿條皺紋的牛仔短褲,一件白襯衫,一雙球鞋,背只網球袋,全是廉價貨,全副裝備在兩百元以下,全是本市制造的土產,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暢意。
看見她,氣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嘰嘰呱呱,一路說個不停,跟我講,如果競選不成功,她選擇升學,念一門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樣,沒有宏願。
我問她同許導演進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擔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說話藝術腔,有一大半我听不懂,又愛逼我學習,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這個文藝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識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我問︰「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陶陶奇道︰「不是要我念書?怎麼又說到結婚。」
「有打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太遠了。結不結都沒有問題,」她笑,「我想多認識朋友,多體會人生。」
她眯著的雙眼像只小貓。
接著同我說,她又接拍兩個廣告,「外婆與我一齊去簽合同,外婆說沒問題,外婆說︰博士碩士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漂亮的女孩子並不很多,埋沒了可惜。」
她曾是美女,寂寞一生,下意識想外孫女兒替她出淨悶氣。
「初賽是什麼時候?」我無奈地問。
「下個月七號。」
「我要到上頭去工作,不能看你。」
「外婆會陪我。」她安慰我。
我並不很想看,看她的人已經夠多,出來這大半天,無論在路上,在店鋪,在茶座,都有異性轉過頭來張望,面對面迎上同性,那更不得了,幾乎從頂至踵,連她一條毫毛都不放過,細細端詳,不知要從她身上剔出什麼錯來。
這種注目禮,使我渾身不自然,但陶陶卻不覺什麼,渾不介意,難道她真是明星材料。
「萬一當選,會怎麼樣?」我問。
「機會很微,听說今年的女孩子水準很高,屆時再說。」
「事事自己當心。」我說。
「你放心,媽媽。」
「別太去煩葉世球,到底是外人。」
「羅倫斯並不介意,看得出他是熱心人。」
我微笑,對女人,無論是十六或六十歲,葉世球永遠有他的風度,那還用說。
接著陶陶就忙起來,她被選入圍,日日要隨大隊操練,學化妝走路穿衣服,問我借去大旅行袋,天天撲來撲去。
她外婆陪她瞎起勁不止,連阿一都趁熱鬧,熬了滋補的湯等陶陶去喝。
我感嘆,這樣的精力用在恰當的方向,國家就強了。
她們都嫌我,巴不得我被貶滄州,有那麼遠去得那麼遠,少在她們頭上潑冷水。
听見我要再出發北上,樂得喜不自禁,全部興奮不已。
這就是有工作的好處了,我自嘲,沒人需要我?工作需要我。
這次天氣比上次更壞,大雨傾盆,粗如牛筋,白花花地倒下來,不到兩天,有一半人患上感冒,苦不堪言。
我當然首當其沖,頭上像灌著鉛,鼻塞,喉嚨沙啞,影響體力,不過還得撐著做。她們教我吸薄荷提神。
不過這一次大家熟絡,更似兄弟姐妹,辦起事來,效果特佳。
一日下午,世球對我說︰「之俊,趁空檔我與你出去溜達。」
「我想睡一覺,眼楮澀,胸口悶。」
「真沒出息,傷風而已,哼哼唧唧,鼓一口氣,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保你認為值得。」
人到中年,除非天賦異稟,往往心靈雖然願意,卻軟弱了,力不從心。說什麼年紀不重要,心情輕松就可以等等,都是假話;根本上我已認為任何新刺激都不再比得上充分舒暢的睡眠。
「我不去。」
「一定要去。」他不放過我,「這是命令,我已租好車子,來回兩小時便可。」
「我不信你敢開除我。」
「別挑戰我!」他惱怒。
我只得跟他上車。
世球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輛吉普,一路開離市區,往郊外駛去。
開頭尚見到腳踏車群,後來人跡漸稀,我昏昏欲睡,一路上唉聲嘆氣,到後來不禁起了疑心。
「去哪兒?」我問。
他獰笑,「帶你這只懶豬去賣。」
我不在乎,賣得出去是我的榮幸,什麼年紀了。不過嘴里沒說出來,以免有爛達達之感。
我擤鼻涕。
道路開始泥濘,但路邊兩側都植有大樹,樹左旁是一片大湖,水光瀲灩,吸引我目光。
「是往地盤?」我問。
「再過二十分鐘就到。」
嘩,還要二十分鐘,我背脊骨如要折斷,這個玩笑開得不小。
世球遞一只行軍的水壺給我,我旋開蓋子喝一口,意外地發現是庇利埃礦泉水,心情便輕松起來。
我笑說︰「我,珍,你,泰山。」
他轉頭看我,「這不是蠻荒,別拿自己的地方來鬧玩笑。」
他臉容罕見的嚴肅,與平日大不一樣,我噤聲。
車子停在一組村屋前,下車的時候,我幾乎舉不起雙腿。
雨停了,但隆隆雷聲自遠處轉來,隨時會再下雨。
世球與迎出來的當地人交談一陣,然後過來叫我隨他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