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老實實回答︰「差點兒不認得。」
「殷永亨有沒有說什麼?」她伏在我跟前,急促的問。
「沒有什麼,」我惆悵的說,「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悶話來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關于遺囑。」馬大焦急的說。
「待我出院公布。」
「屋子留給誰?現款留給誰?」她把面孔湊到我面孔來。
「我不知道,」我不耐煩的推開她,「馬大,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說給我听。」
「我真的不知道,是梅令俠叫你來問的,對嗎?」
「殷若琴留什麼給他?」馬大咄咄逼人。
我很氣,而且身子也還虛弱,「你不關心我健康,馬大?你怎麼變得跟殷瑟瑟一個模子里出來似的?」
她似有愧意,「對不起,哈拿,他想知道得厲害。」
「馬大,他是不是真對你好?」我擔心。
「當然是,不然還訂婚嗎?」她拍拍我的手。
馬大似乎很急躁,不住在醫院房間內踱步,然後抓起外套說︰「我先走一步。」
「馬大,你過來。」我渴望接觸她。
她並沒有過來,在遠處干笑︰「哈拿,你越來越婆媽了。」她轉身走,撞在媽媽身上。
馬大只叫聲媽,便趕著走。
我鼻子發酸,強忍著眼淚。「媽媽,馬大怎麼變成這樣?」
她按我的額角,「真嚇壞我們,這麼大的人,也不曉得冷暖。」
「媽媽,馬大怎麼變成這樣?」
她嘆口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麼會讓他們訂婚?」
「名正言順的訂婚也好。」
我埋怨,「我進醫院才兩天,就發生這樣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這樣。」
「什麼?」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來替我抹汗。
「媽媽,你說明白點,什麼只得這樣?」
「訂婚不好嗎?」她說,「要登報紙呢,反正兩個人已成事實,能夠訂婚,我比較寬慰。」
我說︰「可是你也知道,媽媽,這年頭連結婚也不保證什麼。」我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這麼悲觀,還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倆高高興興的過日子。」
「是。」
「哈拿,你別擔心他們,你自己呢,永亨天天來瞧你,你知道嗎?」媽媽試探的問。
我說︰「他很重規矩,我們之間只是朋友,我有病,他來看我,就是這麼簡單。」
「這孩子,我看他也不是對你沒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說不出口來。」
我改換題目,「我想出院了。」
「再休息幾天嘛,店里有人照顧,我去看過,生意很過得去。」媽媽把我按在床上。
我說︰「馬大說梅令俠直磨著她要知道遺囑內容。」
「我早日出院,聚齊了人,讀了出來,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我說。
媽媽嘆了口氣,「也好。」
當天傍晚我就出院,永亨趕了來打點。
我酸溜溜的說︰「永亨,你真是鳳凰無寶不落,沒大事見不到你的人。」
他很明白我言下之意,只是不出聲招架,我恨恨的嘆聲氣。
訂在第二天宣讀遺囑。
媽媽叫我穿得暖暖的,躺床上看小說。我拿著《笑做江湖》,看到今狐沖身蒙奇冤,眼見他師傅要一掌擊斃他,心里反而覺得歡喜,因為「活得苦澀無味」.我大大的震動,落下淚來。看小說會看得落淚,還是第一次,也許是為小說,也許是為自己,也許是惜題發揮。
我老是隱隱覺得有什麼大不幸的事要發生,卻沒有頭緒,所以惶惶不可終日,日夜懷著恐懼,又不能具體表達出來,悶得難受。
馬大回來的時候,跟我說︰「我們明天訂婚。」
「啊。」什麼都擠在一塊兒做。
她伸出手,「這只戒指如何?」
我順眼一瞥,石頭大是大,不過很黃,再黃一點,倒可以充石燕石,但是嘴巴不說什麼。
馬大說︰「他沒有什麼錢,不過我們是相愛的。」
我問︰「你決定嫁他?」
馬大很詫異,「當然,否則干嗎訂婚?」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兩三個月後。」
我仿佛略略寬心,「這麼快。」
「令俠做事,很講速度。」
「馬大一一」
「你又來了,又要勸我什麼?教誨我什麼?小老太婆似,嚕里八嗦的,告訴你,每個人都有他一套做人的方法,條條大路通羅馬,也許不是康莊大道,但模模就到了,不用你來操心。」
我搖搖頭,「真被你說得英雄氣短。」
「你是哪一門的英雄?」馬大直笑,看上去很快樂。
「令俠對你好嗎?」我又再重復問。
「好,當然好,除了你跟媽媽,數他對我最好。」
「你要當心。」我說。
「哈拿,你老是把全世界的人當仇人,」她很不耐煩,「開頭你也不喜歡永亨,可是現在他還不是你的知己。」
我訕訕的不出聲。
馬大又回來哄我,「我知道你怕我結了婚就疏遠你,我保證不會,你給我放心。」
第二天我們聚集在碧水路殷家老屋。
三個律師一起宣讀遺囑。
「……我將我的遺產分為五份。」
五份?怎麼只有五份?
梅令俠面色馬上蒼白起來,梅姑姑卻頗自若,肅穆中略帶傷感,不失身分。
「……女兒殷瑟瑟、殷玉琤、殷玉珂各一份……」殷玉珂?我可不叫殷玉珂。
「……義子殷永亨一份,堂妹梅殷萬里一份,是為五份。」
我看向梅令俠,果然他沒有份,但是他母親有一份,他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已足以交代了。
不知怎地,梅令俠的面色陰晴不定,我越看越可怕,他那種五官輪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窩、高鼻子、薄嘴唇,平時只覺得英俊,一旦掛下來,就變得陰沉可怕。他額角有一條筋忽隱忽現,只有在咬牙的時候,才會有這種現象,他恨的是誰?他為什麼要恨?一邊殷瑟瑟問︰「我得到什麼?」
律師說︰「殷老爺的全部現款、黃金、股票。除若干股權外,一切可隨意變賣。」
殷瑟瑟當著這許多人,歡呼一聲,便奪門而出。我佩服她率意而行,一個人能夠這麼潑這麼放,管你娘,你們這班閑人想些什麼,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馬大也逼切的問道︰「我呢?」
「殷玉琤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我們手中,才可領取遺產。」
「可以,我得到什麼?」她不顧一切的說。
我瞪著馬大,根本覺得自己不認得她,心痛還是其次,她那副財迷心竅的樣子丑惡得使我腦袋唷唷作響。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準變賣。」
馬大厲聲問︰「我是承繼人,為什麼不準賣?」
律師禮貌的說,「因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誰?」
律師看向我︰「殷玉珂小姐。」
我憤怒的說︰「我相信你弄錯了,我姓裘叫哈拿,我沒有資格做什麼祖屋的主人。」
馬大指著我,「她有沒有資格變賣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歲以後變賣房子,但如果殷永亨先生不贊成,殷先生可以反對。」
梅令俠怪叫起來,「什麼?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遺囑?」
律師轉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邊的橡膠園是你的,一切主權在你手。梅殷萬里女士,有一小筆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師收拾起文件。
「就是這樣?」馬大撲上去問。
「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師和顏悅色,像是見慣這種紛爭的場面,回答說︰「其實殷老爺並沒有遺下太多現款。反而是兩所房子很值一點錢,兩位小姐只需稍等數年,便可以如願得償,此刻地價屋價都陷入低潮,過幾年變賣房產只有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