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玩籃球。
只穿一條短褲,滿頭大汗,身手活躍得似靈長類動物,跳藤閃躍,把精力發揮至淋灕盡致。
我看了很久,他沒有發覺,及至我掏鎖匙的時候,他才轉身,見是我,一月兌手,「呼」地一聲,把一只大籃球拋過來。
須是他的慣技。
十五年前我會害怕地躲開、尖叫、蹬足。但今年是什麼歲數,我豈會再怕一只球
當下我眼不眨,面色木然,那個球並沒有擊中我,在我臉旁擦過,撞在牆上,路到地下,彈回他腳旁,被他伸手拍兩拍,挾在腋下。
他玩球真有一手,對付女人的手段不知如何。
「你好嗎。」他說。
我己打開大門,「好得很,謝謝你。」
「今天晚上,你們家請吃飯。」
「是嗎。」
「就在府上,我最愛吃你們家的素雞。」
「那麼多吃點。」
他一只手撐在門框上,看著我笑,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他五官都埋在胡須叢里,只有一雙眼楮,閃閃生光。
身上被汗浸透,發散出一股味道,臭不是臭,香當然更不是香,聞在鼻中,有股異樣的感覺。
我定一定神,同他說︰「希望你穿好衣裳來。」
我進屋子,放下鑰匙,只見茶幾上放著一大盆白色的香花,芳香撲鼻,可見是要請客了。
案親拿著照相機出來,「來,志鵑,我同你拍照,剩下幾張底片,要拿去沖。」
我坐在花前。
「擺個姿勢呀。」
我笑,「快拍,笑僵了。」
母親看到,「好一幅家庭歡樂圖。」
我說︰「那時候母親要是多生幾個我就好了。」
她嘩然,「就你一個已花盡我半生心血。」
「有弟妹到底熱鬧點。」
案親很有興趣,「是嗎,志鵑,你希望有弟妹,你喜歡孩子?」
「自然,現在回到家中多麼冷清。」
母親說,「有你在我不覺得,你嫁怕會差些。」
案親搭腔︰「現在都晚婚。」
我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與我何尤哉。」
「去你的。」母親說。
真的,每天八點鐘出門,趕去一個沒窗戶的寫字間工作,中午多數吃飯盒子算數,要到下午六時正才可以落樓重見天日。
你說,還有什麼時間來討好男性,遇見有緣人,三兩次約會速戰速決尚可,再拖下去,飯都不用吃了。
有好幾次累得我浸在浴白中,暖洋洋,香噴噴,靈魂都幾乎要離殼而去,駕返瑤池。
這與薪水無關,收入並不重要,即使坐在屋中,每日陪母親插花養魚,家中也不會嫌我,但那樣就成為廢人,女性存在價值回歸五十年前,不值一文。
任何工作都為社會服務,一個人,沒有責任在身,便失去美感,財產再多,衣飾再名貴,一點作用都沒有,我堅信勞動是美態的發動機。
意外的是,一份工作可以忙得連上洗手間的工夫都沒有,大瓶胃藥擱在台前,一不舒服便吃一顆,如吃草豆般,人人如此,不以為奇。副作用?什麼副作用,小朱說的,養尊處優、無所事事地活到一百歲,老友們都捱得魂歸極樂了,單單剩下他一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
母親老說我瘋狂,大概也同徐伯母發過怨言,我不去睬她。
潮流如此。凡人只得隨波逐流,否則社會如何繁榮。
每次看到懶洋洋的名士,如徐培南之類,心底便納罕,他自以為無損于人,他有自由選擇生活方式,卻不知整個社會是拉上補下,人人吟詩作對,啥人去建地下鐵路。
徐培南這次學成歸來,恐伯會享好一陣子的福,想真了,他一輩子坦蕩蕩,永遠把快樂建造在別人痛苦上頭,不能佔大便宜,扔只髒球過來,嚇人一跳也是好的。
母親問︰「你發呆干什麼,快去換件衣裳,客人要來了。」
我如夢初醒,「我要去躺一躺,腰酸背痛。」
「培南要來了。」
「不行,鄧主席來也這麼說。」
我回房去。
母親不以為然,「捱得這麼憔悴,又不為吃又不為穿,到底是不是有被虐狂呢。」
我偷偷的笑。
「一早應結婚生子了。」
炳哈哈。
嫁予徐培南,那才好呢,連服裝費都省下。
我睡著了。
母親使勁推我,「志鵑,你太不合作,叫大人為難,客人己到,你還躺在床上。」
我連眼皮都掙不開。
「徐伯母問你在什麼他方,我說你在換衣服。」
「啊是,我換衣服,好好好。」
「你倦得這樣,我看著心痛。」
「剛升級加薪水。」
「是,加了兩千塊,剛夠你父親買尾錦鯉,還不是名種的呢。」
「話不是這麼說。」
我關上浴室門,渾身用滾燙的熱水淋浴,肌肉總算活動起來。
濕頭發沒法處置,梳一條馬尾巴。
我還是化了淡妝穿好套裝鞋襪才出去見客的。
徐培南穿運動服。
他居然外套也不穿就上門來登堂入室。
正坐在我家最舒服的一張椅子上大嚼硬殼果,果肉碎紛紛落在新的地毯上。
一只球鞋已月兌離他的腳,他屈著一只腳,把另一條腿壓著這只腳,與我父談得口沫橫飛,簡直如平輩一般。
嚼得累了,取起啤酒罐使對牢嘴啜。明明有玻璃杯在茶幾上,他偏偏不用,這個人不可思議。
而我父居然也不以為忤,津津有味地與他表演相見歡。
我冷冷的看看他不出聲。
徐伯母拉住我,「志鵑,好久不見。」
我稱呼她。
「打扮得真漂亮。」她嘖嘖聲,「真懂得穿衣服。」
「哪里。」
「我一直想要個女兒,你媽好福氣,有你陪伴她身旁。你看培南,才回來,又想走。」
咦,好消息,走到什麼地方去?
「不知什麼地方的生物學協會叫他到什麼珊瑚礁去研究那里的一種什麼貝殼。」
一連串什麼,我倒好奇起來。
我問︰「他在美國念什麼?」
「海洋生物。」
啊。沒想到。
我以為他是畫家,要不就是詩人。
徐伯母說,「我不讓他去,象什麼話,非得過完農歷年才準出發。」
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他研究太空生物也勾不起我的興趣。
只听得他同我父說︰「……幽浮這樣東西是肯定存在的,我們要以開放的頭腦去盡量接受,可惜我不做這方面的研究工作,不然多麼有趣。」
母親說.「開飯了。」
徐培南過來飯桌一看,搓著手說︰「好極好極,我要一杯可樂加碎冰。」
把我家當快餐店。
他一眼看到我的飯碗︰「藍志鵑,你只吃三口飯?如何維持生命?」
我不去睬他。
案親說︰「他食量小。」
徐伯伯也說︰「都市女孩子怕胖。」
他說︰「你沒見美國女孩子,要不就一百公斤,像只犀牛,要不拚命節食,每天只吃一條芹菜。」
徐伯母皺起眉頭,「真是的,剛剛解放纏腳又這樣自虐。」
我沒有意見,三分鐘吃完半碗飯,喝一口湯,就坐著陪客。
徐培南完全把這里當自己家,我相信他有本事把任何地方當家鄉。
他有什麼所謂,爛塌塌,什麼地方躺不下去,泥沼、垃圾、荒山、野嶺,都有歸屬感,什麼都能吃,只要飽肚便行,蝗蟲螞蟻蠶蛹都難不倒他,多麼好,世界末日到了,他將是最後一個生存者。
我微笑起來。
猛地抬頭,倒是看到一雙晶光閃閃的眼楮盯著我。
我連忙收赦笑容,一本正經。
他大概知道我在月復誹他。
門鈴響,我說︰「我去。」
打開大門,外頭站著個膚色古銅、大眼楮、紫色嘴唇的女郎,三個骨大花褲子,白豎領襯衫,十分醒目,這種打扮永不過時,只是視人而異,她當然穿得好看,因為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