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都替我打听好了。
我低頭想一會兒,「太不公平,叫衣莉莎帶著病人到處跑。」
「是不是費用問題?」
「非也非也,很多人以為我就差沒欠債,其實我還有點積蓄,我母親剩下的一筆款子,始終沒有動用,不相信你看。」
我打開抽屜取出存折單遞給她。
柄香看到數目字,非常訝異。「真沒想到,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小陳,我越來越佩服你。」
「何必充闊。」
「小陳,一直不知道你有這麼多美德。」
我飄飄然,隨即黯然,「國香,我不想叫依莉莎難做,況且我同她已經完了。」
「仍是朋友?」
「是,她原諒了我。」
柄香問︰「開頭是怎麼鬧翻的?」
「兩個人都幼稚。」
柄香噗哧一聲笑出來,「難為你肯承認。」
「現在還怕什麼?」我攤攤手,「我還有什麼損失?不如大鳴大放,把心事傾訴。」
「衣莉莎長得漂亮,」她說︰「很多人追求。」
我點點頭。
柄香有王聰明,衣莉莎自然也該有個出色的男伴。
反正誰都比我好。
不過我也不必氣餒,我只有一個目標,寫好我的書。
我問國香︰「隔天來一次,你哪里抽得出這麼多時間?」
「本來也以為沒時間,變成習慣之後,卻不覺困難,有什麼要事,他們會得打這里的電話。」
我點點頭。
「小陳,你有什麼想吃的,速速告訴我。」
我不能對她說,我食不下咽。
開頭幾個禮拜我瘦了,後來用藥,變得黃胖,精神漸差。
我對王聰明說︰「做醫生真不容易,有哪個病人不是唉聲嘆氣。」
「你。」
我說︰「連我自己都覺意外,也許平日遇一點點小事便炸,火藥早已用罄,遇到大事,應付奇佳。」
王聰明笑,「你很開朗。」
「噯,比沒有得病時進步得多。我還怨什麼?你看朋友對我多好,如果他們一直如此善待我,我還會生病?」
「看見這只藥沒有?最新的,在美國有完全治愈的成績。」
「治愈的是什麼,白老鼠還是人?」
「人。」
我說︰「我在寫一篇小說,在未來世界中,人類致力研究月兌離軀殼,因為一切病痛隨著軀體而來,所有,也隨著而生。」
「很玄。」
「是,這一段很難寫。」我承認。
「高度集中精神有無困難?」
「執筆時很累,往往不想寫第一個字,需要同自己說︰你一定要寫。開始之後,卻又相當順利。」
「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辦公室也同你一樣,不是新聞。」
「醫生,你認為我該怎麼樣?」
「現在很好呀,不要勉強,不要悲傷,要常常懷有希望,如平時一般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沒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們也沒有明天,誰知道下午會得發生什麼事︰有一個學弟,午餐後駕車回診所,與一貨車相撞,油箱爆炸,什麼也沒剩下。」
「真可惜。」
「所以要振作,一定要奮斗,意志力可以戰勝。」
他真是個好醫生。
最難得是長得那麼漂亮。
回到家中,有一位編輯在等我,衣莉莎已在招待他。
他伸出手來與我握,自我介紹︰「老趙,新一代雜志。」
我受寵若驚,頂頂大名的新一代周刊找我,干什麼?
老趙咳嗽一聲,「我們看到閣下在‘天地’的那篇大作,非常羨慕,希望閣下賜稿。」
我高興得昏頭,「你的文言文轉為白話,是否是請我寫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來,「好好好。」
衣莉莎卻過來代我發言,「他的身體不大好,我們不想他寫得太多。」
老趙說︰「我們听說了,所以想同陳先生做一個訪問。」
我一向不喜訪問,訪什麼問什麼,于是淡淡的說︰「寫東西我可以勝任,到于訪問……我想你們感興趣的不外是我的病況,那還不如去問我的醫生。」
老趙並不生氣,「那麼光惠稿也是一樣的。」
衣莉莎又說︰「預支半年稿費,數目我已經說過。」
「沒問題,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來。」
老趙告辭,我送他出去。
必上門,我還來不及向衣莉莎發問,她已經叫起來,「拒絕訪問!你真做得到。」
「當然,你以為我妒忌你,才不贊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覷了你,小陳。」
我嘆口氣,「言重了,愛不愛說話只是一種生活方式,並無高下之分,以前我錯,不該干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動的說︰「現在每個人都會愛上你。」
我微笑,「因為只有我肯認錯?對了,你問人家拿六個月的稿酬,我無福消受。」
「誰說的?醫生不是叫你懷著新希望嗎?」
「希望也得踏實一點。還有,你問人家拿什麼價錢?」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譚,「他們答應了?」
「自然,不是說明天送票子上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終于得到我響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無多了。
想到這里,不禁英雄氣短。
衣莉莎說︰「小陳,不是我逃避現實,我覺得你氣色只有比從前好……」
從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來,晚上到處找節目,生活腐敗,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檔,卻動輒月兌稿,這樣糟蹋時間,現在知道錯了。
「……做事也比從前有條理,都說你轉性。」衣莉莎說下去。
我無奈的笑。
「啊,還有,國香說︰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時求他們加百分之十稿費,從校對求到老板,推三推四,現在我都沒開口,國香已幫我做到,傻瓜也知道,這並非因為小陳的小說突飛猛進,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會小陳一塊錢打一個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緊拳頭,如果我還有時間,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們心甘情願付足我稿費。很多人都說我有天賦,可以好好的寫,過往我實在太吊兒郎當了。
我把寫好的原稿交給衣莉看。
她邊看邊問以後的情節︰「好緊張,後來怎麼樣?她沒有回家?」
「有。」我說︰「她並沒有跟過去世界的青年雙宿雙棲。」
「為什麼?她不是響往那個時代的生活嗎?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帶小寶寶及織毛衣。」
「但她已經習慣超時代生活,無法回頭。」
「這篇小說,是否諷刺我們事業女性的矛盾?」
「隨便你怎麼想,寫得好不好?」
「有點意思。讀者現在喜歡長篇。」
「難度高嘛,咱們看馬戲,也愛看美女三上吊,獅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賣藝人?」
「怎麼不是?每個人都是,挾著一門技藝在社會討口飯吃,有得混還真靠本事。」
「小陳,」衣莉莎說︰「現在跟你說話,越來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胡說,」衣莉莎蹬足,「胡說。」她象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麼時髦的少女都這麼忌諱,洋人比我們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雜志上讀到一篇有關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寫她將來可能搬到克拉倫宮去住,作者形容︰這本來是皇太後的住所,不過她已經八十四歲,逝世後將地方讓給戴妃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許也怕,不過嘴里倒是老提著。
「衣莉莎,噓噓,過來,我們繼續討論這篇小說。」
「我喜歡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讀者在閱讀我的作品的一剎那,獲得一點兒樂趣,渾忘生活之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