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這身打扮,徒遭白眼。」
「金錢面前,人人平等,來。」
「小姐,」他急了,「你倒底幫不幫忙?」
萼生扭他不過,只得叫他在門外等,跑進去,買一雙六號鞋交他手中,他要把錢還她,萼生拒收。
他愛她。
這樣千方百計要對她表示一點心意。
萼生主觀地認為劉大畏不是一個壞人。
回程,萼生吩咐小劉載她往兒時熟悉的地方游覽,她就讀的小學卻已經拆卸,改建為一座設備先進的半自動郵政局。
萼生惆悵地留戀門外一棵影樹。
就在這棵樹下,小同學與小同學虛榮地比較午餐便當之優劣,萼生被比下去那日,使回家哭著臉訴苦。
母親教訓她;「將來你是誰才最重要,一個人的高下,同午餐盒子里裝哪種三文治有什麼關系。」
母親真是有個百折不撓的大女人,把所有細節抹煞,目空一切瑣事。
話是這麼說,倒底第二天還是給女兒換了噴香的燒牛肉三文治。
太多回憶,萼生蹲在鳳凰木下不肯走。
將來結婚生子,如果夠運,養的是女兒,能夠把她帶到這棵樹下來,把往事都告訴她,多好。
假使是兒子,不必了,他們不會懂,要是明白,也太不象須眉男子。
劉大畏蹲在一角陪她。
退學那日,老師對她說︰「陳萼生,你是一個好學生,我們不舍得你走。」
師生一起傻氣地流下眼淚。
同學們送她一本紀念冊,上頭有全班報名照與電話地址,她一直放在身邊翻閱,結果大意地遺漏在飛機上,父母一直托航空公司找,自然毫無音訊。
回程中劉大畏忽然說︰「你外國朋友不少呀!」
萼生一愣,此話何來?
「我親眼看見外國人把整卷美鈔交你手中。」他看到的一定是史蒂文生。
萼生本想解釋,一轉念,覺得沒有這種必要,便稀疏平常地說︰「這種男明友,我全世界都有。」
劉大畏這精靈的小子,便馬上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是維持一個距離的好。
「晚上我還要出去,九點請來接我。」
她數鈔票給他。
奇跡出現了,小劉居然推搪,「不用這麼多。」
萼生笑,「啊,忘了娶老婆的事了。」
真的,怎麼可以忘掉,太不象劉大畏了,于是才勉勉強強的收下。
舅母在酒店大堂等她。
萼生看看時間,正好喝下午茶,使請她到咖啡室坐。
舅母氣色本來不大好,後來見萼生小心服侍,使回心轉意。
她開門見山說︰「子和有子和的不是,無端端把女朋友也帶來見你干什麼?」
萼生唯唯諾諾。
「我根本不喜歡那個博小欣。」
萼生急忙把點心往舅母跟前送。
「子和說你已經答應他,我們這邊就開始辦事了。」
萼生嚇一跳,潑翻手中咖啡,「舅母,我什麼都沒答應過,你誤會了,我根本沒有能力,我不名一文。」
舅母雙眼瞪出來,表情如被人灌了一嘴海水。
萼生雙手亂搖,「這件事我擔當不起,舅母,你多多包涵。」
舅母的手本想往桌上一拍,可是回心一想,明明有求于人,態度怎可強硬,氣焰便短了一截,又見萼生一臉惶恐,不似假裝,便想留個余地。
「你沒有辦法,你父母有哇。」
「舅母,整件事在移民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怎麼不通,把人先弄出來,木已成舟,讀書也好,做小生意也好,甚至結婚也可以,一定能夠獲得居留權。」
萼生幾乎沒沖口而出︰除非岑子和願實與我結婚。
不行,舅母一听,保不定明天就去辦喜事。
只听得她痛心憤慨地說︰「你們不肯幫忙罷了。」
「舅母!」萼生實在忍不住,「依我的觀察,你們一家過的日子,在本市堪稱上上,即使成功移民到加拿大,頂多做一戶中下人家,為何棄上而取下?」
舅母呆住,她似乎也弄不懂,說不出所以然,風氣流行走,走得動表示有辦法,有門路非鑽不可,否則沒有話題,無事可做,于是你走我走人人都走,走風自九十年代吹起迄今未停。
一直鬧走,吵得岑教授都不再搭腔,現在被萼生一問,結巴半晌,她答︰「子和在這里生活,前途會受到壓抑。」
萼生直言,「你怕子和不夠競爭能力,將來拿不到分數,要撤到鄉間住。」
舅母雙眼忽然紅起來。
萼生知道她猜中了,暗暗嘆口氣。
「在我們的社會中,競爭只有更激烈,淘汰更加劇烈,適者生存,都會好比原始森林,年輕人一樣要花盡心血明爭暗斗,假如子和不善奮斗,在哪里都不會出人頭地。」
舅母一怔,眨眨眼楮,淚水汩汩流下。
萼生得理不饒人,「哪里都是人吃人的世界,你听說過資本主義社會不良少年問題沒有?似一個毒瘤,永無治愈希望。」
萼生的舅母擦干了眼淚,「只要你答應照顧子和。」
「舅母,我沒有能力,我只比他大幾歲,我自身難保。」
「怎麼會,你吃的你用的你住的分一半給子和不就已經很好?這只不過是暫時性的,又不會一輩子靠你,何況他是你兄弟。」
萼生再一次啞口無言,腦海中電光石火間閃過兩個字︰共產。
她不置信地問舅母︰「你叫我與子和分享我的一切?」
舅母理直氣壯,「不應該嗎?」
萼生瞪大雙眼,她想說︰在我們的社會里,個人的名利、成就,誠屬個人所有,即使意圖回饋社會,亦另有途徑,量力而為,毋須交出一半。
萼生完全無法與舅母交通,腦電波頻率搞錯了,接收失敗。
兩個人兩種不同的觀點與概念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思想,無法轉移。
只听得岑太太說下去︰「子和的要求不高,照你目前的生活水準對他,他已經滿足。」
呵,原來岑子和並不想過帝皇般奢侈生活。
萼生哭笑難分。
「令堂當年一走了之,老人便交由岑仁吉照顧,還有,你外公好不偏心,所住的一幢公寓,亦判給岑仁屏,我們一無所有,全靠自己,你同令堂說,此刻幫我們這個忙,也是應該的。」
阿姨有房產?萼生是第一次听說。
萼生至此已經被舅母纏得暈頭轉向,她打退堂鼓,「我有點頭痛,我想休息。」
「這件事,就一言為定了。」她硬是要萼生答應,硬說萼生已經答應。
萼生的牛脾氣也來了,「我不能答應。」她鼓起余勇,看到舅母眼楮里去。
沒有用,她心底下知道,舅母還是當她應允了,日後必然口口聲聲冤枉萼生食言,而父母定會怪她不自量力,夸下海口。不曉得應允人家什麼條款。
萼生累極,在帳單上簽了名,拂袖而去。
她統共不打算養活誰,道年頭,人人遲婚,即便成家,亦將生育計劃有那麼遲推那麼遲,皆因養不起,國家聲淚俱下,大聲疾呼嘆人口老化,小柄民不夠用,大伙只是假裝听不見。
萼生但願她是孟嘗君,食客三千,視作等閑。
誰不想幫人,施比受有福,何用計較岑子和身份的親疏,無奈沒有這個能力,只怕累人累己。
本來萼生還想進一步說,子和即使到了彼邦,也不會快樂,後來還是決定噤聲。
躺在床上,耳畔猶自象听到舅母尖刺的聲音。
岑子和根本沒有考礦過奮斗,他只想分享。
人民原是國家最寶貴的資源,倘若人人有這樣想法,這個國家前途堪虞。
萼生似听見子和媽咆吼;「你說得容易,因為你不了解,你一生人要什麼有什麼。」
在舅媽心目中,陳萼生已經享受夠了,此刻拿一點出來,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