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胸中一定有無限積郁吧,藉太息聲徐徐吐一點點出來。
尹白靜靜看著他,難保沒有一日,自己也會變成這樣。
下班,小紀來接她,車子停在門口,他照常把右臂枕在窗框上。
尹白彎下腰說︰「我已經約好同事去喝一杯。」
「上車來,我送你去。」
尹白坐上車,他卻不問她目的地在哪里,一逕把車駛上山頂。
停定車子之後,他問尹白︰「你知道了?」
尹白微笑,「知道了。」
紀敦木聲音很僵,「為什麼不攤開來說個明白?」
「因為我奸詐、卑鄙、險惡。」
「尹白,我同你之間,已有一定了解,不必用這樣口氣說話。」
「那麼,全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尹白一直維持笑容。
紀敦木沉默,他握緊拳頭,一錘敲在駕駛盤上。「尹白我對不起你。」
「沒問題,我們之間,尚未涉及任何承諾。」即使有,也可以敲碎。
「你是幾時知道的?」
「我知道的很遲。」
「幾時?」
「昨天。」
「為什麼是昨天?」
「你的秘書有一刻猶疑,使我想起,台青與我的聲音,由外人听來,一定非常相似。」
小紀不出聲,到這個關口,他還能說什麼。
「列位家長早已看出端倪來,姜是老的辣,真正不錯。」
尹白轉頭看著小紀,「現在我才明白,你跟我們到上海,是為著台青。」
「不。」
「算了,紀敦木。」
紀敦木沖口而出︰「你知道台青多象初出道的你?一個溫柔的天真的單純的沈尹白,任何男性夢寐以求的對象。」
尹白的笑容終于掛不住,她答︰「我們兩個人不能比較,她太美太好,我從來不曾象過她。」
「尹白,這件事不會影響你們姐妹感情吧。」
尹白拍拍紀君的肩膀,「紀,你的最大弱點便是對自身估計過高,請開車送我去鷹獅酒館。」
「尹白,我知道你多麼倔強——」
「是,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回到家中,我會哭得連眼珠子都掉出來,這滿足了你吧。」
「尹白,那個晚上在外灘散步,我真希望你會嫁給我,我渴望成家立室,你卻要努力事業學業。」
「紀敦木,請你開車,我已經遲到半個小時。」
「台青並沒有把她地址告訴我。」
「明天我會叫秘書抄給你。」
「她不肯,她叫我先向你交待清楚。」
丙然不是個胡涂的女孩子,沈家的女兒,不是沒有意志力的弱質女流。
尹白問︰「然後怎麼樣?」
小紀垂頭喪氣地說︰「然後才有資格嘗試約會她。」
尹白听了先是一征,哈哈笑起來,說得真好,不愧是沈尹白的妹妹。
原來紀敦木得不償失,原來他痴心妄想一箭雙雕。
尹白說︰「再不開車,我過去纜車站。」
小紀只得發動引擎。
途中紀君愁眉苦臉,尹白把臉別過窗外。
下車的時候,尹白心平氣和地對紀君說︰「你做得很好,我要是男人,我也選她不選我。祝你前途似錦。」
她加緊腳步,咚咚咚跑下樓梯,推門進酒館,頭已經有點昏,氣促著向前沖,雙眼一時不習慣由明至暗的光線,迎面與一人相撞,那人手持一品月兌啤酒,潑瀉一半,全都灑在尹白的夏衣上。
尹白並不分辯,看到熟人,連忙走過去,見台子上有一杯威士忌加冰,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取餅一口氣灌入肚子。
同事們為她的豪爽鼓掌。
尹白高聲叫︰「再來一個。」
她早已忘記是次聚會目的,可能是有人訂婚,可能是有人升級,總而言之,單身而經濟獨立的妙齡女郎,即使不請自來,一樣受歡迎。
那邊廂有人笑說︰「我們今天同心合意齊齊灌低沈尹白。」
尹白抱拳︰「小妹有什麼得失各位叔伯兄台之處,請多多包函,我先干為敬。」
眾人有一分詫異,尹白平常相當有分寸,決不致豪放到這種地步。
不過尹白那時適可而止,笑道︰「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她婀娜地沒事人般走著直線離去。
街上黃昏夕陽照得她眯起雙眼,尹白用手遮住額角,站了一會兒,倒不是為這一次挫折傷心,而是想到以後不知道還要面對多少類此大大小小的失意,難免氣餒。
一輛空計程車停在她面前,她坐上去。
一進家門就忍不住進洗手間吐。
洗了臉,尹白躺床上,只覺得天旋地轉,身子象是要鑽入地球中心的熔岩去。
她緊緊閉著眼楮,沈國武夫婦卻誤會她睡著了。
沈太太說︰「這孩子,自小是這樣,吃了虧,死忍死忍。」
沈先生卻說︰「嘿,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個雜種我一直看不入眼,果然,應到今日。」
沈太太冷笑,「一雙賊眼的溜溜的在她們三姐妹身上轉,幸虧只三個,倘若有七姐妹,難保他的眼珠子不掉出眼眶落在馬路上。」
沈老三說︰「你放心,我的女兒可愛,不怕沒人愛。」
「沈國武,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
兩夫妻替尹白掩上門出去。
尹白听得清清楚楚,也許父母是故意要她听見,也許他們明知她沒有昏迷。
尹白淌下淚來。
她終于昏睡過去。
沈太太仍與丈夫討論同一問題︰「不知道那個紀敦木會不會追到台北去。」
「老二會打斷他的腿,你沒看見?他們兩夫妻管女兒比我們管得嚴多了。」
「也許台青自己願意。」說來說去,是替女兒不值。
「得了,三個女孩子當中,最笨的是我們尹白,人家台青與描紅不知多精靈。」
沈太太微笑,「那必然是象我︰廣東人,梗直倔強,有一句說一句。」
沈先生凝視妻子,接下去,「一上來就交心,熱情真誠。」
「說得太好了。」
「好人難做,不做不錯,多做多錯。」
沈太太說︰「尹白還要把描紅接出來呢。」
「她不接她,老大也決定要送女兒出國留學。」
沈太太有點困惑。
平日看尹白,嘴巴夸啦啦,站出來有型有格,但象本市一切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品德學識固然沒有話講,可惜智力發展不平衡,完全不懂得轉彎,也實在太講原則,動輒拂袖而去,自尊心放第一位,那是必定要吃虧的。
扁是看她們三姐妹吃一頓西菜就知道高下立分。
尹白顧及全場,一道道菜征詢意見,台青並不與侍者交涉,只叫姐姐代為吩咐,尹白傻呼呼不計較,保姆似服務到底,外人看了,只覺得台青矜貴斯文,尹白粗獷強壯。
一邊描紅按兵不動,尹白叫什麼,她照樣來一份,停楮留意尹白用那一副刀叉匙羹,暗中學師。
尹白照樣在那里揮灑自如,娛己娛人,根本不知道人家心腸九曲十三彎。
沈太太嘆口氣,「不過,傻人有傻福。」
沈先生問︰「誰傻?」
「你。」
「我?」
「去睡吧,假期過去了。」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尹白一照鏡子,嚇得以雙手掩住嘴巴,免得失聲尖叫,眼袋,她看到臉上長出眼袋來。
女友同她說過,皺紋雀斑這類東西,一旦出現,就立地生根,發揚光大,再也不會消失。
尹白怔怔在洗臉盆前站半晌,簡直萬念俱灰。
「喂,」父親夸張地叫她,「順風車十分鐘後駛出,小姐,你準備好沒有。」
太不值得。
靶情生活使人容光煥發是一個謊言,那一點點滿足象一只鉤子,似中可加因毒,剛吸開頭,的確精神一振,事半功倍,日後上了癮,服食量增加又增加,也不過只能維持一般狀態,然後每況愈下,淪至不能自拔。
索性戒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