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白擠出一身汗。
看到了。
描紅躲在一個角落,面孔朝里,正坐在一只舊皮箱上,瘦瘦背影疲倦、落魄、悲哀。
尹白鼻子發酸,走到她背後站住。
大堂中人聲鼎沸,描紅當然沒听見尹白腳步聲。
尹白看清楚認分明是她了,自口袋中把那封信掏出來,撕成一片片,捏在手中,叫聲「沈描紅」,描紅轉過頭來,尹白趁勢將紙碎片兜頭腦摔過去,「你倒是痛快,一走了之。」
描紅見是尹白,再也說不出話,憔悴的大眼楮怔怔落下淚來。
尹白指著她︰「不過是一個男人罷了……」
群眾忽然爆出歡呼聲︰「修好了修好了,可以進閘了。」象流水似涌進月台乘車。
尹白緊緊攫住描紅的手,怕她走月兌。
描紅沒有掙扎,人群散的十分快,霎眼間整個大堂只剩下幾十人,而這個角落,只得她們三姐妹。
尹白的化妝早就糊掉,描紅傍徨淒苦,五官統統往下掉,台青掛著一張哭喪臉。
尹白到底是尹白,在這種尷尬時刻忽然仰首大笑起來。
台青嚇一跳,「姐姐,有何可笑?」
尹白邊笑邊答︰「我笑幸虧沒有異性在場,否則看到我們這個鬼樣一定掉頭而去。」
可不是,衣服皺,面孔也皺,頭發與上衣齊齊貼在皮膚上,手袋當書包似斜掛,八字腳,雙手打架似緊緊互牽。
尹白到此刻才松開描紅,描紅的手腕已被勒起一排手指印。
將來她可以回去,探親、定居,悉听尊便,但不是今天,鐵路公司的電腦訊號系統及時發生障礙,救了尹白一次,她抹一抹冷汗。
不然她就成為千古罪人︰千方百計把妹妹誘出內地,然後再因小筆把她擠出局,遣返家鄉,陷她于兩頭不到岸的困境。
尹白此刻心境非常通明,自有文化以來,就有句成語,叫好人難做,可見人人都有同感。
三姐妹走到大堂門口,只見小房車端端正正停泊在原來的位置,沒有被拖走,擋風玻璃上也不見夾著告票,尹白不相信這種運氣,不禁渾身暢快,哈哈哈哈又一次笑起來。
台青問︰「姐姐你又笑什麼?」
「我笑平時停三分鐘車去取一束花也會被交通警察發兩次告票,我原以為這次他們會派出坦克車來對付我,誰知撿了一身彩,沒事。」
描紅一直沒有抬起頭來。
她們三人上了車,尹白發動引擎,往左邊扭馱盤,正欲駛出大路,一位軍裝警察卻走過來。
「小姐,請系上安全帶。」
尹白又笑了。
台青轉過頭去。
她記得姐姐說過,不能哭,就得笑。
但也要象尹白那樣豁達聰明的人,才能在這種情況底下笑得出來。
門鈴響之前,沈氏夫婦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中亂鑽。
沈先生訴苦︰「再不回來,胃潰瘍未愈,心髒病要發作了。」
沈太太也說︰「要命不要命,女兒養到廿多歲還要操這種心。」
「太太,她們要是回來了,你可是一句話不要得罪她們。」
「我懂我懂,我們出錢出力之余,並無發言權。」
正在揮汗,門鈴一響,沈先生親自搶過去開門。
見是她們三姐妹,一顆大石頭落地,咚聲可聞。
三女蓬頭垢面,可見戰情慘烈。不知誰勝誰負,他當然不敢垂詢,想象中尹白一定輸得一窮二白,但,為什麼只有她一人面帶笑容,而余女則垂頭喪氣?
沈老怕女兒氣急攻心,神經失常,忙問︰「尹白,你笑什麼?」
尹白見人人關心她的笑臉,不欲勞師動眾,即時收斂笑意,誰知她父親又問︰「尹白,你怎麼不笑了?」
做人之難,可見一斑。
她已精疲力盡,到浴室坐在蓮蓬頭下直淋了廿分鐘才出來。
用一條大白毛巾裹住身子,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忽覺累不可當,便睡著了。
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吃藥,尹白比較幸運,她昏睡,睡眠醫百病。
早睡早起,驟醒時才清晨五時許。
尹白自床上躍起,左右環顧,不見兩個妹妹,嚇一跳,隨即又想,走吧走吧走光了也好。
終于忍不住,走出去找人。
台青睡在書房里,穿著昨天的衣服,蜷縮一角,如只流浪的小動物。
描紅坐在露台上,看山下清晨風景,神色木然。
綠幽幽的路燈尚未熄滅,一連串似項練般隨著斜坡落市區。
尹白過去坐在她身邊。
描紅一見姐姐,立刻站起來。
尹白冷冷道︰「坐下,我不是你太婆。」
描紅只得坐下。
餅了很久很久,描紅只覺得天象是要永遠維持這一種瘀藍色來陪衫她的心情,尹白又開口了。
她的聲音恢復從前那種和煦,尹白說︰「英國的天氣臭名昭彰,受不了的時候,叫他駕車到郊外,對牢一棵樹,尖叫三分鐘,會好過得多。」
描紅的眼淚如噴泉般涌出。
尹白還沒有發覺,繼續說下去︰「他辦事,我放心,你盡避跟著他去好了。」
听不到回答,尹白轉過頭去,非常詫異,描紅與台青都似有流不盡的眼淚,而她,沈尹白,卻似干涸的沙漠,擠不出一滴水來。
香港這社會,早已把人練熬成為不銹鋼,尹白長長吁出一口氣,還哭呢。
尹白拍拍手,此事就這洋解決了。
她晃一晃頭,從此之後,這顆腦袋,得端端正正屹立在她大小姐自己的脖子上,不象台青與描紅,可以往男友肩膀上靠去。
回到廚房,踫到母親替她做茶,半杯牛女乃,兩個茶包,不加糖。
尹白取起杯子喝一口。沈太太看著她不語,只是微笑,知女莫若母。
尹白覺得有交待兩句的必要,于是說︰「她們需要他們比我多一點,他們很快的發覺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發生這種事。」
沈太太不出聲。
尹白又說︰「便宜了那兩個小子,他們會幸福的。」
尹白堅持戴著一副有色眼鏡做人,拒絕看到人與事的陰暗面。
沈太太說︰「有封信自墨爾缽來。」
尹白不出聲。
「沈家不是有位姐妹住在墨爾缽嗎?」
沈太太把信送給尹白。
信殼上黏著彩色斑斕的兩個郵票。
尹白再倔強,也自心灰意冷,拆也不拆,當著母親的面,把信原裝扔進垃圾桶,出去了。
沈先生進來,輕輕問沈太太,「什麼事?」
沈太太連忙合上垃圾桶蓋,「沒有事。」
沈先生倒咖啡喝,「我一直不喜歡混血兒——」
「夠了!」沈太太忽然喝止老伴,「我不要再听這件事。」
沈先生忙不迭噤聲,吐舌。
第十一章
中午,台青打扮整齊,準備去接飛機,尹白說︰「等一等,一起走,描紅,你一道來。」
台青卻道︰「我兩個舅舅說,不必麻煩你們了。」
尹白大表意外,「他們在香港?」
「是。」
尹白追問︰「你母親來,是要把你接走?」
台青見到事到如今,不得不說出真相,「是,她決定隨舅舅到美國生活,叫我跟隨她。」
尹白猶如給人淋了一盆冰水。
沈氏夫婦也呆住了。
台青聲音寂寞,「我父親有新太太以及兩個兒子,再也不會留住我不放,母親只生我一個,我答應了她。」
尹白哎呀一聲,沒想到到頭來姐妹們又各散東西,可見不管她多麼遷就,命運仍然另作安排,拆散她們。
「哪一個埠?」
「新澤西。」
沈太太連忙說︰「極近溫哥華,五小時航程可達。」
沈先生說︰「時間到了,我們一起到飛機場會再說。」
沈太太把丈夫拉到一旁,「人家現在不一定想見沈家的人。」
沈先生沉默。
尹白說︰「我們三人速去速回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