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與玫瑰 第6頁

這個男孩子的廣東話帶著嚴重的鄉下口音,話里夾著荒板走調的英文,他有點以為他是勝利者,明珠趕走那兩個,是為了他的緣故。

他在說︰"……到了香港,我陪你到大人公司買東西,我們去旺角飲茶,行彌敦道,到新界去走走。"說的全是莫名其妙的話。

我始終覺得人是要讀書的,沒讀過書的人是可怕的,像此刻這個男孩子,看上去也就像一個餐館里的幫手,如果穿個唐裝短打,名正言順就是個歹徒。他懂什麼,也跑上來湊一腳,他在倫敦活動的範圍哪會出唐人街!他懂什麼是倫敦大學皇家書院!在他眼中,明珠不過是一個略具姿色,有便宜可佔的普通女子。

明珠喝完了白蘭地,跟我說︰"家明,請你過來一下。"

我走過去。

她跟我介紹,"陳先生,這是我的男朋友,我們約好在飛機上見的。家明,這是陳先生。"

明珠倒好好的陷害了我一下。

我一呆,那個新界移民去的男孩子比我更詫異,手上的香煙也就放下來了。

明珠若無其事的說︰"陳先生,你這位子是家明的,請你讓一讓。"

那"陳先生"只好站起來,怏怏的走開了。

"听見沒有?"她問我,"可怕不可怕?"

我點點頭。

"如果你有妹妹到外國念書,第一,叫她小心洋人;第二,加她當心失心瘋的博士;第三,叫她回避新界移民。"

我笑,"我有妹妹,也不會如此多姿多彩。"

"你笑我?"她輕輕的問,又側過頭去,閉上眼楮休息了。

她確實需要休息。

飛機到印度了,我該值班了,我讓她躺著休息,這時候蘇珊說有空位子,我蹲下問她要不要換一個好些的座位,她道謝。蘇珊把她安排好座位,替她把外套、首飾箱都取了過來。她疲乏的向我道謝,然後就安寧的睡了。

蘇珊說︰"別小器了,請一頓飯有什麼大不了,我們說好替你做工作的。"

我說︰"吃飯管吃飯,可是這是我最後一次工作,我想負責一點。"

"家明真是盡責。"

那三個男人悶悶的坐著,每次我走過,他們都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就到印度了,在往下飛幾小時,便是家。

這次回家,我不過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得好好收拾一下衣服,準備讀三年大學,這三年我可不能自由自在的到處跑,讀書管讀書,非得念出個名堂來不可。

照明珠說,並不是太難的事呢,最好也像她這樣,考個獎學金。

我再經過明珠,她醒來了,手中拿著本化學史看。用功的好學生,不看閑書。下了飛機,她是渡暑假,我也渡暑假。暑假完了,大家又同一家學校——我可以約會她嗎?

看樣子她並不想找男朋友,就想找,也輪不到我,我比她還低兩年,家里又平常,自己也不出眾,糊里糊涂的跑過去,難保不會遭到那三個人的待遇。

飛機一下子就到了,因為明珠的緣故,這一次顯得真快,我跟她輕輕的說了一聲,她抬頭來笑一笑。我問她要不要吃糖,她說不要,又道謝。

飛機著陸的時候,我坐在她旁邊,她跟我說︰"……家明,我們在香港,一起放暑假,你把電話給我可以嗎?我想請你喝茶,謝謝你今天幫我解圍。"

我簡直受寵若驚,真是意想不到的喜悅,馬上把地址給她,她看了說︰"就在我家附近。"她也抄了地址電話給我,我小心翼翼的收好。

她又向我笑笑,那笑是甜的、爽的。

我心里一樂,幾乎忘了飛機已經著陸了。

我看她下機,向她祝福,她再三說︰"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我說︰"我等你電話。"

蘇珊直笑︰"喂!大家看,家明在最後一次旅程,終于找到女朋友了。"

同事們都哄笑我。

我很得意,拍拍口袋的電話與地址,拿起旅行袋,走出機場。

唉,誰也不會相信,那三個人還在機場大門前纏住了明珠。我大步踏向前去。

那老曾說︰"明珠,怎麼沒接你的人?不如到我家去憩一憩,我家住美孚新,又有冷氣,一定舒服——"他拉著明珠的大衣箱不放。

外國小子說︰"明珠,跟我到山頂去喝杯茶,我才送你回去,別擔心。"

那個紅襯衫綠外套說︰"我們上旺角——"真奇怪,他為什麼不叫明珠去找黃大仙?

我搶過明珠的大小衣箱,說︰"明珠,跟我來,我的車子就在機場。"

明珠笑了,跟著我就走。

那三個人在後面追︰"喂喂喂,明珠!你的電話,你的地址,我們還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推開了大門,香港的熱浪涌了上來,明珠嗆了兩下,額角馬上冒出汗來,我們笑著奔到停車場,我拿了車子,車子曬得滾燙,我連忙打開行李箱,把箱子擱好,她說︰"真謝謝你,家明,咱們又見面了。"

我笑。車子經過大門,又看見那三個傻蛋,明珠變得活潑異常,猛向他們招手。我把車子一直朝她的家里開去,我本來沒想到可以有機會送她,誰曉得會沒有人來接她呢?

我問︰"你家人呢?"

"我沒告訴他們幾時回來,你想想,雖然兩年不見,但我又不是大人物,他們愛我,當然全部來接我飛機,可是我多尷尬,索性什麼也不說,到了家,敲門,他們來開門,發覺我回來了,多妙!這些日子來,我大大小小的事自己理慣了,還怕什麼?什麼也不怕,難道在香港下了飛機,還怕回不了家?原想叫輛計程車的。"

原來如此。

我又問︰"你為什麼把地址給我,不給他們?你才認識我二十多小時!"

她笑,"這年頭,看清楚一個人,難道還得十年八年不可?我才不相信!"

到了她家,我要替她拿行李,她婉拒了。她說︰"明天見,家明。"

"明天見,明珠!"我向她擺擺手,開走了車子。

我一路吹著口哨。

香港的陽光曬在我身上,我等著明天見她。

誤車

去參觀表姐的婚禮,她決定在利物浦結婚了。利物浦是一個好地方,可是不是結婚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結婚。

而且她終于結婚了。

三十二歲才結婚,大家都說,可是終于還是結婚了。

我很愛表姐,這種愛不是姊弟之愛,換句話說,我單戀她很久了,自從很小開始,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美麗能干、黑白分明、有肝有膽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了十年,我怎麼可以向她示愛。

我是一個笨人,七情六欲是放在臉上的,別人也許不會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怎麼會不知道,她見我的時候,總還是那麼大方,有說有笑。

我們的時間是默默渡過的。

然後她結婚了。

我要去參觀她的婚禮。

自黑池趕去,到了她那里,客人都沒有到。婚禮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別早一點去的,不想與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廳里。

那是一問美麗新蓋的平房。

表姐穿著一件圓角的棉祆,雙捆邊。她實在是十分考究的,這跟在香港有什麼兩樣。

她在寫字,一張大大的宣紙壓在兩條紙鎮下,用毛筆大大的寫著草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當時我問她,「你怎麼寫起《大學》來了?」

她抬頭一笑,一雙眼楮黑白分明,反問︰「你要我寫什麼?逍遙游?」

「至少應該是︰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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