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與你約會那個年紀,我看著錦兒,真是既好氣又好笑,一額頭的汗毛,乳臭未干,一本正經的扮大人,但是自己當年何嘗不是那個樣子。」
我興奮起來,「綿綿,你安排一個時間,我非見他們不可,想想看,久別重逢我們將會有多麼高興。」
「那還不容易?」她笑,「今天晚上就可以,小東會從學校回來,我知道錦兒沒有約會,你放心,我替你辦到。」
「我知道我可以信任老朋友。」我緊緊握住綿綿的手。
她笑。
「瞧,我現在回去換衣服——」
「你算了吧,還得回去換西裝領帶?」綿綿說,「家里誰沒見過你?都老朋友了——你自己說的。」
「明天,」我說,「明天你一定要到我家來。我們索性把以前的同學也找回來,你說如何?」
「很難,」綿綿搖搖頭,「大部分去了外國,有些還安居樂業,也不想回香港,哪兒找去?與我一起出去的六八年度會考生,只有我一個人回來。」
「赫赫有名的女拔萃,」我取笑她,「白色校服裙子永遠筆挺,坐下來之前要模平裙子的褶。」
「哈哈哈。」她仰起臉笑,「錦兒也是拔萃的,你記得?」
「她的男朋友呢?是否聖保羅男女校?」我笑問。
「噯,」綿綿舒出了一口長氣,說︰「Thosewerethedays。」
「但是至少我們有老朋友可以談這些呢。」我想一想,「喂,你不會有男朋友吧——我問得真笨,當然你是有男朋友的,」我由衷地說,「你是多麼吸引人的女子。」
「真的?」她笑問。
「當然,否則你想想,當年我干嗎風雨無阻等在你家門?你現在的男朋友一定妒忌得要死。」
「我現在並沒有男朋友。」
「我不信。」又是意外。
「我騙全世界的人也不能騙你呀。」綿綿說,「況且這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
「我明白。」我低下頭,「是不是你不想與他們出去?」
「不是,根本沒有人約會我。」她聳聳肩,「可能看見我的樣子已經嚇怕了。你知道,小 ,我不再是以前那個天真活潑的女小孩,現在我是個精明厲害的職業女性。」
「你?精明厲害?」我笑,「你?你?算了,綿綿,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那個傻氣的小女孩。」
「謝謝你。」她雙目有點潤濕。
「就算你變了,那也是社會的錯,而且我們需要事業女性。」我說,「別擔心。」
我們沒有擔心,我們出去買好大把的花、糖果、水果,出發到她家里去,呵對,還有一個很大的蛋糕,栗子的,你知道,我在十年前追求綿綿的時候,流行栗子蛋糕,那時還沒有芝士餅,哈哈哈。
來開門的是錦兒,T恤,短褲,長發。曬得紅棕的鼻子,她竟這麼大了,身材發育得太好太好了,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楮,她那圓圓的眼楮似曾相識,這不是當年的綿綿?綿綿還未老,錦兒已經成熟了。
我溫和的問︰「錦兒,記得我是誰嗎?」
她眨眨大眼楮,沒認出來。
我低聲的笑道︰「‘十包泡泡糖, 哥哥,我將來嫁給你,只要十包泡泡糖。’」
她吃驚地瞪著我,忽然想起往事,臉紅得像關公似的,尖叫一聲,馬上逃進屋子內。
綿綿笑說︰「小 你真是的,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人家現在是少女情懷總是詩,黑暗時期已經過去,你偏偏還要刺激她。」
「有什麼關系?」我笑,「我總是她的 哥哥。」
綿綿的父母迎出來。
我說︰「伯父伯母,還記得我嗎?」
綿綿說︰「考老人家的記性干什麼?媽媽,這是小 ,記得嗎?」
「小 !」伯母笑,「真的?長高了,怎麼不約會我們綿綿?好些日子沒見面了。」
我坐下來,還是那張沙發,沙發套子換過了,是米黃色一朵朵的大菊花,襯得牆壁高高地,那幾幅字畫還掛在那里,我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女佣人五姐倒一杯可樂出來。
我高叫,「五姐!」我笑,「哈哈,五姐,你還在這里!」
五姐疑惑地看著我。
「五姐,我是那個‘讓小姐老晚不回來,有事沒事等門等到半夜三更’的那個人呀!」
五姐看牢我半晌,「呵呵 官!」她失聲。
她老了,皺紋一條條刻得很深,都排在額頭上,但是能見到她真是好事。
「 官,你又回來了?大小姐是好女孩子,你……」
「五姐,」綿綿急忙阻止她,「你回去做事吧,別嚕嗦。」綿綿向我睞睞眼。
我笑著聳聳肩。
伯父拿出棋盤,笑嘻嘻問︰「喂,小 ,這些年來,棋藝進步沒有?」
綿綿說︰「爸,你放過人家好不好?你那手棋,悶死人,人家又不好意思贏你。」
近大門的古老鐘忽然叮叮噹噹的敲了起來,時間已經過去,緬懷是可以的,迷醉過去?不是我的習慣。
這次回來約見綿綿,本來只是為了老朋友敘一敘,卻沒想到收獲不止一點點,十年未見,綿綿的性格沉默下來,變為一個值得尊敬、令人愉快的事業女性,相貌娟好,精神獨立,如果她是我新近才認識的女孩子,我會毫不猶疑地約會她。
慢著。
現在又有何不可?
我「霍」地轉過頭去相牢綿綿。
她的目光恰巧與我相接,我們兩人都一呆,忽然之間有了默契。
這時候錦兒出來,她倚在大沙發的扶手上,閑閑的說︰「 哥,我希望你覺得慚愧,在我們這里騙了多少彈子與香煙牌子去,然後再與我們講條件,與姐姐打電話時不騷擾就還三張……有沒有?」
綿綿說︰「算什麼舊帳?」
「呵,這叫作舊帳?」錦兒笑。
樓下一陣跑車引擎聲。錦兒跳起來奔到露台去看。
「男朋友?」我問綿綿。
「才不是,這樣的男朋友不準進門,這是小東,開車子像開飛機。」綿綿說。
沒一刻小東上來了,錦兒早迎上去嘰嘰咕咕跟他說了許多話,我伸手出來,「小東。」
「 哥。」小東說,「歡迎歡迎。」
他長得又高又大,一表人材。綿綿一家都是圓眼楮,俊俏得很。
「我們將來有機會好好的談談,」他說,「我希望知道有關加拿大的情形。」
可是吃完晚飯,他赴約去了。錦兒也被男朋友約走。我與綿綿站在露台上吃蛋糕。
「年輕人總是忙碌的,花蝴蝶一般穿來插雲,也幸虧有他們,否則豈非太寂寞?」
「綿綿,這些日子——你不寂寞吧?」我問。
「有時候很寂寞。我老是覺得寂寞是一件事,找對象又是另外一件事。年紀大了,想法不一樣,婚姻雖然古老,卻是惟一可靠、理想、誠實的結局。我不是保守,但是身為一個女人,有什麼必要隨時跟男人跳上床——不過這樣,如果她覺得是一種享受,又另作別論。」
「返璞歸真了?」我笑問。
「嗯。我告訴自己,現在誰來做我的男朋友,那才好呢,」她帶點自嘲的語氣,「什麼都能做,會吃苦,有定力,有思路,可惜沒發揮的機會。」
我靜默著。
「我有沒有說得太多?」她問。
「沒有,絕對沒有。」
「回來一個暑假是不是?」她轉變話題,「什麼時候回去?」
「沒一定,我又不是念書,我根本在做事,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替我找工,哪里不一樣!」
「令尊令堂還好吧?」
「老樣子,給我的心理負擔很重︰吃飯時候一定等我,不回去便算對他們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