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友像是一時沒有把那番話消化過來,只是怔怔地瞪著兒子。
季莊耳畔先是嗡的一聲,然後思潮在該剎那不切實際地飛出去,她清晰地回憶起懷著兒子的頭三個月,怎麼樣的嘔吐暈眩,為著生活,不得不掙扎上班,彼時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終于在第八個月被解雇,心情惡劣,影響胎氣,終于剖月復早產,護士把只得兩公斤重的嬰兒交在她手中,她冒著萬箭攢心之痛顫抖地接過幼嬰,急急數地的手指與足趾……
季莊張大著嘴,如今這嬰兒已經成長,他是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恥笑起父母來。
季莊的淚水汨汨流下來。
這孩子如何學走路,如何叫媽媽,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統統歷歷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親兒。
她沖向前去,仰起頭,看著陳知。
只見陳知一臉鄙夷之色,仿佛在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大好熱血青年,怎麼曾投胎到這種父母家中來。
季莊混身簌簌顫抖。
其實孫知見母親神情激動,也已經後悔,只是堅持原則,一時下不了台。
陳之過去扶著母親,對哥哥說︰「快道歉,快向母親道歉。」
這時候季莊不知何處來的勇氣,指著陳知說︰「你給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這個家也不配你。」
之之見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門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揚聲道。
陳開友過來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傷心一時也擠不出眼淚。
餅半晌他輕輕地,委曲地,自言自語般說。「季莊,我若單為自己,哪里找不到一口飯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淨是為自己,學會拍馬屁、鑽門路、投機、取巧,也沒害過旁人,只為生存,季莊,我凱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曉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間,陳開友覺得兩頓涼颼颼,似有東西在臉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這才哽咽地同妻子說︰「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盡力氣,不過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涌上心頭,長嘆一聲。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們這一代的事。
偏偏這個時候,門鈴一響,有不速之客駕臨。
季莊萬念俱灰地去開門,見門外站著一個穿花裙子的洋婦,染就的金發,上唇有胡髭,一身狐騷臭,吊著沙啞的嗓子撈嬌俏,她說︰「我找李察季。」
季莊的神經繃得不能再緊,見到這個奇景,怔怔地看著她,忽然之間歇斯底里的笑起來。
季力連忙迎出來,「蘇珊,這是我姐姐與姐夫。」
他把洋婦扯到三樓自己房去,季莊只听得客人批評道︰「房子雖大,太舊了一點。」
六月以後,什麼樣的怪事都出來了。
本來陳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過完這輩子,老人家延年益壽,家主安然退休,主婦無憂無慮,少年們精益求精,甚至連舅爺都可以繼續風流惆儻。
此刻這台叫幸福家庭的戲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劇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失去連貫性,善良的季莊頭一個不曉得如何適應。
陳開友把妻子緊緊擁在懷里。
時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們像是從來沒有出生過,陳氏夫婦彷惶、淒清、無奈地凝視對方的臉,似在找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
幸虧門鈴又再響起,他倆不得不回到現實世界。
這次由陳開友去應門。
來人是季力的女友吳彤。
在平時,陳開友當盡力為妻勇遮掩,此刻,他實在是累了,半生委屈求全,低聲下氣,並沒有為他帶來什麼,他橫是橫豁出去,疲倦的說︰「都在樓上。」
奇是奇在吳彤也穿著差不多式樣的花衣,大抵中外女性一過三十,必然要用大花衣裳來挽回一些什麼,她一手推開陳宅男主人,沖上樓去。╴
這一會兒,只听到樓上轟隆隆巨響,像掀翻了不知什麼,接著是女子尖叫,男了吆喝之聲,跟著房門被大力關閉開啟,全屋震動,油灰巔巍巍地紛紛剝落。
老祖父急急出來問︰「什麼事,什麼事?」
他以為是兒女媳婦大打出手,可是他們賢伉麗好端端站著,這才知道仍是那不爭氣的舅爺。
老人家也動了真氣,順手取餅不銹鋼拐杖,站在梯口,準備發話。
吳彤先下來,一臉紅指印,裙子肩膊被撕破,眼淚鼻涕地找電話要撥三條九。
老人家大發神威,一手拔電話插頭,也顧不得媳婦的面子,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季某,你下來!」
季力出現了,他身後是那個外國女人。
老祖父一字字地說︰「季某,這始終是陳宅,不容你放肆,本來親戚上頭,理應互相照顧,但是此刻你鬧得十分不像話,我只得逐客。」
那洋婦猶自尖聲問︰「那老人是誰?」
季力急了,來求姐姐姐夫,「這純是誤會——」
季主城乏力地擺擺手,「我無能為力,你搬出去吧。」她不理了。
包袱是人為的。
你若樂意扛,一輩子有得你扛的,分量越添越重,活該九死一生。
索性不理三七廿一,卸在一邊,也不見得會叫雷公劈死,李莊決定不再理會,她走回房間,關上門。
房間里的私人電話響了,季莊多希望自己只有十七歲,一取起話筒,天南地北的與女同學說上兩車活,是,中年女子也有夢想。
電話那頭是女兒怯生生的聲音。
「媽媽,哥哥與我可以回來了嗎?」
季在語氣平靜,「你們已經長大,都有正當職業,不用回到這個腌狹窄的家來,都給我走吧。」她掛上電話。
那邊陳之用的是地鐵站的公共電話,她嘆口氣同哥哥說︰「都你不好,你竟罵父親是奴才。」
「我只是勸他不要做奴才。」陳知辯道。
「你的口氣那麼難听,難怪他誤會,快回去解釋。」
陳知拂袖,「我從不解釋——」
「講原則的時候不是不能講親情,他是爸爸。」
「爸爸早就變了。」陳知痛心的說。
利用職位接帖子,盡跑到那種無聊的雞尾酒會去站著做布景極裝飾品,偶而有一張半張彩照在報尾巴登出來,便忙不迭喜孜孜剪貼,津津樂道︰「你看大沖動爵與我笑得多麼愉快。」
老板出國或升級,他第一個去安排筵席慶祝,勒令一家子跟著他去打躬作揖,陳知冷眼旁觀,認為父親毋需做得這樣低級,亦毋需當一種享受或是娛樂來做。
平日的不滿,一半也是為父親不值,一並發作出來。
最令人難過的是,陳某人如此會做也並不得寵,升到最後,升無可升,才只得升他,總比人墮後十多廿個月上去。
「爸爸是好爸爸。」
「對不起,之之。」
「你同父親去說呀,」之之生氣,「我不管你今晚睡在哪里,我被逼到張學人家去。」
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咕咕噥噥說半晌,才露出一絲笑容。
張學人開小汽車出來接女友,他把那間小鮑寓的鎖匙及地址交給陳知,「地方很舒服,衣櫃里有睡袋。」
陳知只得接受這個好意。
小汽車噗噗開走。
之之同張學人說︰「以後都不回去了,住在你家吃你用你。」她一臉嬌嗔,可愛動人。
張學人看得呆了,清清喉嚨方說︰「從前我覺得供養女性的都是笨伯。」
之之的心咚地大力一跳。
「現在我明白了,能夠同喜歡的人在一起,細節根本無所謂。」
之之听了十分感慨,看,他始終沒有作出任何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