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大部份很可愛合理,也有少部份很煩躁多事,一入門就得問候,每件衣服都需要修改,使我們應接不暇,然而也都應付下來了。
開著店,自然接觸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些女客帶了付鈔票的男人來買衣服,眉來眼去,數萬元的賬都有人結,像繆小姐便是。
繆小姐廿一、二歲年紀,是電影明星,年頭到年尾,不時光顧,她衣架子好,人高挑身材,瘦得恰到好處,她自己也說︰「我來你們時裝店,你要付我廣告費。」
不過她從來不自己付賬,不是簽信用卡,就是有同來的朋友開支票,都是大筆頭。
「朋友」全屬男性,有老有少。
其中一位邱先生,長得一表人材,三十上下,氣質也好,不知怎地,也成為付賬的動物,繆小姐挑衣物,他多數在一邊閱雜志,女店員莎莉對他有好感。
莎莉說︰「繆小姐不是好女人……」
我連忙道︰「噤聲,咱們做生意,管客人是好是壞,難道還得品學兼優才能上門光顧不成?當心你的嘴巴,別得罪人。」
莎莉這才不說了。
邱先生並不知道繆小姐的朋友很多,男人有時候痴心起來,真叫人扼腕而嘆。
這一季的冬裝剛出來,繆小姐就帶著邱先生來了。我們自然殷勤招呼。
繆小姐照例挑一大堆,莎莉按計數機都按到手軟,我討好地說︰「單做繆小姐這筆生意,敝店就可以休息。」
莎莉也笑說︰「多幾個繆小姐就好了。」
這話倒不假。
繆小姐還說︰「今年喬其奧亞曼尼的裙褲式樣好。」
我連忙說︰「我們有幾件,如果繆小姐喜歡,我們可以將原裝拆開,照樣子再縫。」
「好極了,隔幾天我們通電話。」
她買了四萬多塊錢衣服。
邱先生付出鈔票便陪她離去。
莎莉向我吐吐舌頭︰「每個月她都買數萬元衣服,這個女人確實難養。」
我說︰「還有別處呢!又不光是來我們這里。」
「邱先生與她走得近?」
「是。」最近也不大見別的「朋友」陪她來。
不到一日,繆小姐提著衣服回來,我愕然。
她悠然坐下,同我說︰「有事同你商量。」
「繆小姐盡避說。」
她點起一枝香煙,「這批衣服,我不大喜歡。」
我發呆,明明每件都是她自己挑的。
她說下去,「我拆都沒拆過,這樣吧,你們七折收回如何?」
于我們來說,七折收回只有好處,這些衣服根本不愁賣,現在等于賺兩次。
繆小姐噴出一口煙,「我等現款用。」她笑盈盈地解謎。
我腦海中靈光一現,頓時明白了。
「不要客氣,像藍鳥、詩玲這幾爿店,也有這樣的例子,不妨不妨,尤其繆小姐是熟客。」
我爽快地簽出支票。
她飛快接過,說︰「衣服真的沒拆過。」
「有空再來。」我送到門口。
「再見。」繆小姐擺擺手走開。
「不是說貨物出門,恕不退還嗎?」莎莉目瞪口呆。
我苦笑答︰「做生意要懂得轉彎呵。」
「是。」莎莉回答。
她將衣服一件件掛好。
繆小姐等現款用,不等衣服穿,邱先生只肯買衣服給她,不肯給現款,才鬧出這一出劇,見怪不怪。
繆小姐的開銷也實在龐大,一個單身女孩子,要用這麼多錢干什麼?
不過她的「商業道德」尚不錯,不是每次都退衣服,漸漸她與那位邱先生也走得很近,在喝茶看戲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他們,我踫到過一兩次。
繆小姐都很親熱地和我打招呼。
有些女客是不肯的,她們要走進店里才認人,一到店外就劃清界限,繆小姐倒不是那種人。
邱先生很好,我們知道他是律師,家里很有一點錢,對繆小姐是真心的。
我與莎莉都覺得繆小姐要把持這個好機會,別放松邱先生這樣的人才方是。
不過她另有一番道理,且听她娓娓道來。
「不錯,」她說︰「他家里有點錢,但是他家有不等于他有,這種例子我見多了,現在嫁給他,還得等那麼十年八年他的事業方有點起色,我都老了。」
我惋惜的說︰「然則還等什麼呢?」
「騎牛找馬。」繆小姐笑。
我也笑,「這麼好的人才還算是牛?」
「哎,」繆小姐說︰「女人在這種事上不能心軟,否則就要吃苦,戀愛歸戀愛,結婚歸結婚,要分得清楚呵。」
我一邊替她把衣服用針剔起來,「這要改小一點。」
她說︰「這年頭,最好便是錢,爹親娘親,還不及鈔票親。」
她忽然說得咬牙切齒地,我在鏡子里看到這類表情,馬上低下頭。
我識趣地說︰「像繆小姐這樣的名氣與人才,那是不必擔心的。」
「是嗎?」她又恢復笑容,「你真的那麼看好我?我自己倒不那麼樂觀呢。」
我暗暗嘆口氣。繁華虛榮的大都市中,什麼現象都有,也不算稀奇。
在這里,女孩子最講究打扮,但求穿得好吃得好,一切都可以犧牲。
繆小姐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美貌一向是女人不成文的本錢,男人總得為這個付出代價。
繆小姐疏遠邱先生的時候,我們也是第一個知道。
是她親口說的。
女人愛在時裝店及理發店訴衷情,也是上古時期遺風,說不定我們比她親人還知得多。
伊說︰「邱人很好,他是中年女人的恩物!有賣相、有學識、有家庭,一些阿姐級的明星撈是撈到點,有錢沒人,找上他,剛巧有人沒錢,恰好一對,」她苦笑︰「可惜我自己也等那個。」她作個數鈔票狀。
「怎麼,」我忍不住,「你開銷真那麼大?」
「我有七個弟妹,你說大不大?」繆小姐反問︰「我打定主意要給他們最好的,大弟二弟都在外國念書。」
我呆住,何必這麼孝順呢,沒有必要嘛,一家人最要緊權利與義務相等,家人之間講相敬相愛,何苦作這樣的犧牲?
「我下個月買平治跑車了。」她宣布。
我微笑,「恭喜恭喜。」
求仁得仁,便謂之快樂。快樂有什麼準則?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別的女客人問︰「那是繆小姐嗎?」
「是,」我說︰「真人比上鏡漂亮,是不是?」
「唔,她與本地地產王打得火熱。」
「是嗎?」
「小撈女。」
女人都是擅妒的。
邱先生找上我們這里來的時候,我意味到不安。
他向我點點頭,英俊的面孔十分消瘦,他還是個孩子哪,不知人間險惡。
「咪咪有沒有來?」他朝向我問。
「許久沒來了。」為了避免麻煩,我只好這樣說。
其實繆小姐昨天才來過。
邱先生頹然,「我一直找她,她避開我。」
我有些難過。天底下女孩兒那麼多,何必偏偏鐘情于她?
況且她不值得。
邱先生沖口而出︰「我知她誤入歧途。」
我心中啞然失笑,笑是苦笑。
情人眼里出西施,繆小姐早已是歧途國公主,他還在巴巴的為她擔心呢,真叫人傷感。
我與莎莉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邱先生無奈地說︰「說我找她。」
我們答應下來。
本來我也是個爐火純青的老狐狸,人情世故懂得很多,明知事不關己,但不知恁地,小邱的一往情深感動了我,趁繆小姐來試衣服的時候,我向她說起。
她一怔,苦笑良久,看樣子也不是個沒良心的人。
「是為他好。」她隔一會兒說。
「這我也明白。」
「對他有好處,我配不起他,他應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
「其實大家還可以做朋友。」我說。
「我現在的男朋友很妒忌,司機就在門口等我,我一舉一動,他都曉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