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親人一道,不知是否與我一樣心思,也沒有同我說話。
大家是一定看到大家了。
沒話好說就是沒話好說。
頂多問句好嗎。
不好也不能哭,也不能傾訴。
問來作甚,答來作甚。
電梯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總共三兩分鐘的時間,恍如一世紀。
我默默看著他背影,從前可以搭住他肩膀,響亮的吻他的脖子後面,現在這權利已屬別人。
奇怪我心境卻很平靜。
電梯到樓下,大家魚貫而出,他忽然轉過頭來,叫我︰「小珊。」
我仰起頭,「啊,好嗎?」
這兩個字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廢話。
他很殷勤的說︰「你氣色很好。」
「化妝而已。」
「胖了。」
「噯,愛吃。」
「還在原來地方做事?」
「唔。」
「听說升了級?」
「沒有哇,誰說的?」
「听人提過。」
我們已經走到門口。
大太陽照到我身上,炙然,我用手遮著額頭,「再見。」我說。
「有人接你嗎?」
我不答。「再見。」我轉頭走開。
有點似落荒而逃。
再說三個鐘頭也不管用,陌路人就是陌路人。
從此蕭郎是陌路,他偏偏又姓蕭。
真奇怪,居然還認得我,頭發短那麼多,人胖那麼多,又相隔那麼久。
並且他不停的說話,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似的,神經緊張。
我佩服自己鎮定,不像是打敗仗的人。
這原本是天大的侮辱,只不過我接受得好,一切深仇大恨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半年過後,連我的仇人也忘了他險些兒殺掉我。
而我逃得小命,居然若無其事。
瞧,本事不止一點點吧,唉,誰沒有一兩招護身之寶呢。
不不不,我並沒有忘記,怎麼可能,一切牢牢記在心頭,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過表面就不必露出來了,不要解釋,不要抱怨,不不不。
我悵惘的想,本來我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經過這次內傷,頓時減壽,大概起碼要少活六十年。
再失多一次戀,真會立刻翹辮子,以後的日子,焉得不步步為營。
表姐說︰「哼,這好叫內傷?我同你說什麼叫內傷,當一班同事數人,人人于同一日升職,而閣下獨獨留任原職,卻又因經濟情形不能辭職,還得強顏歡笑在第二天早上爬起身繼續上班,這才是內傷!隨後又發覺學歷潛力最好的是閣下,而閣下升不上去是遭奸人所害,嘿,真想殺人,可是形勢比人強,不做吃什麼?硬生生忍氣吞聲,難怪人會生癌。」
我不敢言語。
「失戀算什麼?街上有的是男人,待你年薪六十萬,宿舍一千平方米,公司供給汽車司機的時候,你怕找不到男人?有的是滄海水,有的是巫山雲,你少擔心。」
我吐吐舌頭,那麼偏激,大概是家務做膩了。
做家務本是最佳運動,但重復又重復,悶得發瘋,天天抹那幾張桌子椅子,天天熨那幾件衣服,每日要吸塵,朝朝洗浴間……
一定要請女佣做,不然人生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光是洗完煮,煮完吃,原始過原始。
佣人告假的時候,家里通常一團糟,周末提起勁來狠狠收拾,不錯是略為整齊,可是到了星期一,又亂成一片,于是干脆不做。
婚後不知誰做家事?
這些不算細節,是每日都要面對的難題,婚前一定要坦白。
我學精了,以後擇偶,頭腦一定清醒。
不過那人在那里呢?
別去想它。
不知道如何處置自己,好像有一半魂魄不知所蹤。
盡避他們都說「小珊不知擔心什麼.包管一下子就找到更好的人」,我還是悶悶不樂。
打敗仗不是光榮的事。
我們散開的原因非常簡單,他開始約會別的女性,我們認識已有兩年,兩年之後他混身發癢,一次兩次三次被我發覺同別人去看戲听音樂,他的時間不再留給我專用,我要找他非常困難,需要排期。
聞弦歌而知雅意,他並不隱瞞行蹤,分明有意要我知道消息,知難而退。
我成全他。
外頭人把我看得太瀟灑,其實我給他機會已有一年.也很盼望他回頭,只是他沒有。
走了三年,他也不好意思直截了當公開把我休掉,大抵是要給我下台的機會,我當然沒有大哭大鬧,諸人問起,只說意見不合。
嘿,意見不合,誤盡蒼生。
他大概是厭倦了我,我有自卑,自覺個性乏味,不及他女婀娜多姿。
他暗中給我面子,有人問他「到底誰扔誰」,他總是說︰「我這付德性,自然女方不要我。」
人問我,我也不約而同說︰「如我這般白開水女人,當然是男朋友甩了我。」
他說假話,人家當真,因為我從沒張揚過,而女人很少這麼大方。我說真話,人家以為是假話,因為女人很少承認被扔。
事情更加迷離,不過都贊我們好風度,內出血,沒人知。
他身邊有許多女孩子.最後固定下來的,是那個很時髦的大耳環女郎。
我戴耳環不好看,─粒頭珍珠或鑽石尚可,大耳環就是不行,因為心中不服氣,近日來很少戴耳環,在首飾店看到耳環.立刻別轉頭。
我並不比誰更大方。
我沒有炸起來,是因為我比別人自愛。
似我這麼可愛的女子,倘若找不到更好的男人.皇天無眼,瞧,越來越會得安慰自己。
在很困苦的時候,對牆壁說話的巧技也越高,若果隔牆有耳,那雙耳朵準會滴出耳油。
初初決裂,天真地以為表明心態.或會令他就範,等他打電話來說後侮,足足等了一個月。
他沒有打來。
好不容易月兌身,還打來干嗎。以前一天打七次是以前的事。
分手後只覺時間奇多,足夠再世為人/重讀文憑/休養生息/寫一本文藝巨著。
一年之後,我終于心死,不再去想那件事。
終于痊愈那一日,自己並沒發覺,听見同事租游艇出海,我把頭伸過去說︰「我也夾一份。」
「攜不攜眷?有眷五百,無眷三百。」
我苦笑,「兩百買個眷?真值得。」
「你只要來就有,我們通知叔伯兄弟,叫他們把單身漢都帶來。」
我咕噥,「一天到晚狼來了,手頭卻沒有好貨。」
眾嘩然。
我出去買件電光紫的一件頭新式泳衣,免得單身漢也說船上沒好的貨。
又去熨了頭發,免得濕水後光看頭似小男孩子。
如此興致勃勃及講究.可見戰傷已好得七七八八。
周末是個艷陽天,一船都是人,擠得我懷疑船會沉下去,但沒有。
船上有好些小孩,有個叫羅拉的小女嬰,才一歲多,穿粉紅色比堅尼,對我一笑,要了我的老命,心花怒放的同她玩,忘了賣弄風情。
忽然有人同我說︰「他們告訴我,你已經做了姨婆。」
我抬起頭,「你是誰?」很訝異。
那年輕男人笑︰「我未來大嫂,是你的女同事。」
我打量他,唉,個子略矮,發式有點過時,肩膀在月兌皮,怎麼看都不似白色武士。
不過雙目明亮,笑容活潑,也有可取之處。
我只得向他點點頭。
「喜歡孩子?」他問。
我又點點頭。
這是復國的機會,不得輕易放棄。
我展開笑容。
我丑
欣欣一邊滴眼藥水一邊說︰「單身人士最怕生病。」
馬利看她一眼,「你以為結了婚就有人服侍?做夢,弄得不好,你服侍他。」
「可是伴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再硬心腸的人都不會見死不救吧。」
「他也不是壞,他只是蠢,你昏死過去,他以為你在午睡,還等你醒了齊齊去吃大菜,自顧自听它三小時音樂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