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時分,小玲又來了,很明顯,她只有在午飯時候才抽得出空檔。
我給她一客三明治。
「還沒吃午飯吧?來,別客氣。」她焦急的問︰「他有沒有來過?」「沒有。」我說。「你找他找得很急?」她點點頭。
我不便問她太多。
「老板,我常來麻煩你,不好意思。」她說。
「沒關系,我是開店的,任何人進來,都受歡迎。」「文青跟我……走了有兩年多,我們本來幾乎天天見面,最近這一、兩個月,很難找他,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的頭垂得更低。
我不響。
「對不起。」她的眼淚淌下來,連忙用手抹去。
我遞手帕給她。
她站起來,奔出去走了。
那天傍晚,楚小子來撞球室,他身邊是曼露,兩個人有說有笑,輕松得很。
我向曼露打個眼色。
她向我走來。「找我,老板?」我說︰「曼露,你這麼大個人了,跟這種小伙子泡,有什麼味道?」曼露眼楮一亮。「老板,你不是吃醋吧?」她嬌媚她笑。
我啼笑皆非。
「怎麼,只要你一句話,我正眼都不看這種小子。」她說看眨眨眼,這個曼露足有一千種風情。
「真的听我話?」我笑問。「那麼我要請你幫幫忙。」
「什麼忙?」
「你最近跟姓楚的走得很近?」
「他付學費跟我學球。」
「人家是有女朋友的。」
「關我屁事。」
「曼露,說正經一點,人家小女孩子好傷心呢。」
曼露不悅。「我也做過小女孩子,那時侯不見得有人為我擔心。」「曼露,你大人有雅量。」「我是個跑江湖混飯吃的女人,不懂這些仁義道德。」
「曼露,」我只好哄著她。「你方才不是說幫我忙?」
「我不曉得是這種事。」
「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何必要這種小後生?」
「男人確是很多,但是我可沒有追到你呀,老板。」我尷尬地笑。
「怎麼,對那小妞有好感?」
「不是這樣說,助人為快樂之本哩。」
她悻悻然。「我更加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你幫她不幫我。」
「你有辦法。」我賠笑。
「我不見得拿你有辦法。」她又兜回來。
我很為難。
她似乎句句話語帶雙關,表示對我有意思,但我走遍大江南北,何嘗不曉得這種場面話半真半假,作不得準,沒有什麼誠意。
作為一個暫時息腳之地,她得留下來一年半載,這段日子一過,她又不曉得該到哪個埠、哪個鎮去混了。
這種野玫瑰是留不住的。
「真的不給我面子?」我問。
「老板何必為這種小妞操心?」她索性走開,回到那個小子身邊。
我為之氣結,這樣連消帶打,便將我的要求推到涼快處去擱置,高手即是高手。
我看不順眼,拉一拉那楚姓小子。
他訝異地間︰「什麼事?」「小玲來找過你。」「她?」他一愕。「找我干什麼?」」說好久沒見過你。」「我沒空。」他很不耐煩。「叫她少嚕蘇,我又不是她丈夫,亂忙一通干什麼?」我倒抽一口冷氣,退回我的小房間,低頭不語。
也許我已經老了,竟管起這種閑事來。
世界上每個角落都在進行著這種悲歡離合,我要管也管不了那麼多,真是太多事。
但當小玲再上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原諒了自己。
是因為她純潔的外表與那雙楚楚可憐的眼楮。
大眼中的痛苦、哀傷、失望,感動了我,所以使我挺身而出,與曼露談判。
我靜靜同她說︰「小玲,別難過啦!另外找更好的人吧。」她听了我這句話,也沒說什麼,眼淚如潮水般涌出來。
我嘆口氣,站起來,避開去。過很久,轉過頭來,她仍然在那里哭,也不發出聲音,只是流淚。
我實在不忍,最受不了年輕女孩子傷心。做女人已經夠苦了,像曼露,到底已經煉得銅皮鐵骨,也不要去說它,青春無知的時候,應該高歌起舞,像小玲大好年華,應當開開心心我不忍地走過去。「好啦好啦,待我來替你再想想辦法。」她一听這話,如獲得救星般,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我也不知如何替她想法子,但至少止住她的眼淚再說。
我把曼露約來喝咖啡。
她穿了一套唐裝衫褲,非常美艷奇情,這身打扮走到街上,吸引的目光一定比法國時裝為多。
我吸口煙噴出來,說道︰「殺雞焉用牛刀。」
「說什麼?」她睜圓雙眼。我笑。
「又說什麼難听的話?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她瞄著我。
我不敢復述。
「長得這麼好,應該趁早找個正主兒,從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她打個呵欠。「這些話好不悶人,十五歲那年,我媽已經對我說過了。」
「听不入耳?」
「我嫌人時,人亦嫌我。」她說。
「你若慢慢找,總有機會。」
「平日為口奔馳,誰還有這種興致?」
我沉吟。
「說來說去,是勸我離開姓楚的?」
「你是明白人。」
「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有空理這種事。」
我按熄香煙。「我也奇怪,昨夜作夢,夢見故人,我才明白過來。」
曼露問︰「她像你初戀的女朋友?」
「是。」真聰明。
「多少年前的事了?」
「當我心還柔軟的時候,足有兩百年。」
曼露並沒有笑,她臉上現出一絲痛苦的表情。
「怎麼?也觸動你的回憶?」我問。
「誰沒有回憶?」
「我決定幫她一個忙。」
曼露扭動腰肢,走到窗前。「告訴她,那個姓楚的並不是什麼好人,她對付不了他。」
「人家也走了兩、三年。」
「不見得我一走,他便會回到她的身邊。」
「你怎麼知道他不肯?」我說。「你死纏著他。」
曼露冷笑。「我纏他?」
我又說錯了話。「對不起對不起,他纏你,好了吧?」
「反正與你無關。」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看著她白瞪眼。
曼露「噗哧」一聲笑出來。
她並沒有即刻站起來走,慢慢的喝著咖啡。
這個下午天氣很好!撞球室內三三兩兩的學生正在悠閑地玩球,有一絲陽光照進來,整個球室顯得溫柔了。
曼露問︰「你又是如何做起球室老板來的?」
「沒讀過什麼書,又有點小積蓄,隨便做些小生意。」
「老板當年名震撞球室,誰不知道?何必謙虛?」
我不動聲色。「那時你還沒有出世。」
她唏噓。「我也不小了。」
「到底還似一枝花般。」我是由衷的。
「是嗎?」她也笑。
「你呢,誰教你這一手球藝?」
「家父。」她說。「自小苞著他出出入入撞球室,每天與人賭兩局,贏到錢拿去喝酒,他很少輸。」
「你也很能干。」我說。「得乃父真傳。」
「老板過獎了。」她說。「哪及你一半。」
「真的,」我說。「我要是玩,一定敗在你手中。」
「開頭還不承認會打球呢。」她取笑我。
我訕訕地。
「要不要賭一局?」她問。
「賭什麼?」我一怔。「我是小本經營,哪賭得起?」
她不悅。「老板也太小心了,什麼事都有言在先,不一定要賭錢,是不是?」
「那賭什麼?」
她雙眸凝視我。「如果我輸了,以後不在這地頭出沒,將姓楚的交還給你,如果我贏了,你不得再嚕蘇我,要任我在這里設局。」
我輕笑。「這簡直是踢館!」
「正是。」
「為什麼把事情鬧大?」我希望尚有挽回。
她說︰「這是你救你那寶貝小女孩的一次好機會。」
曼露說得對,真好,這是一次好機會。
我喃喃說︰「我好幾年沒踫到球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