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靖基無話可說。
我也沒有再問什麼。
最後劉說︰「蓉蓉有你這麼一個好朋友,我為她慶幸。」
我說︰「她已是德肋撒修女,現在不需要我了。」目前她當然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
劉與我道別。
我同妹妹說︰「將來不知還有多少人要來找她。」
「不會了。」妹妹預言。
還有些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呢?
我無意刺探友人過去的秘密,漸漸也同意「人各有志」這四個字。
我開始新生活,結識新朋友,接觸新階層的事物。
與蓉蓉疏遠後,時間較多,與新朋友來往,也覺松動。
有時無意中,會與他們談起蓉蓉。
「──我那時候有個朋友,她說……」
「是,我朋友蓉蓉也這麼說。」
「我朋友蓉蓉告訴我的。」
新朋友都說︰「有那麼一個朋友,當今也算難得。」
「是,我們不是吃吃喝喝的朋友。」我答。
如果她不是做了修女,我們的子女會成為好朋友。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的子女會得進一步戀愛結婚。
現在一切在她身上終止,出家成為修女,一切常人的習俗便與她無關。也許我太消極才會有這種看法。
日子過去,我也漸漸忘卻我的憂傷。
有時想去看蓉蓉。
「為什麼不去?」媽媽問。
「她不像很歡迎我。」我說。
「你老這樣多心。」媽媽笑。
「她為什麼不主動與我接觸?」
「她那間教會比較嚴格,有許多規矩,也許她不方便。」
「既然不方便,也就算了。」
媽媽說︰「你不發覺是你疏遠她,不是她疏遠你?」
「俗雲︰居移體,養移氣,日子久了,會有一條界限,到底有異常人。」
媽媽說︰「那當然,不然她父母也不必反對得那麼厲害。」
我聳聳肩,仍然想念蓉蓉。
沒想到她會自動來找我。
我們約在小鮑園里見面。
真尷尬,我與她不能約在咖啡室,戲院門口,茶樓、或是在街角等。
真的,誰幾時見過修女站在飯店,或是酒店大堂?
她們活動的範圍,真是窄之又窄。
除了公園,也許只可以去圖書館。
我見到她坐在長凳上等,一身潔白的制服。她守時的習慣仍然不變。
我問︰「好嗎?這身衣服真有型,听說你們要自己打理洗熨?」
她含笑,「你那脾氣──」
「一輩子都不會改?」我也笑,坐她身邊。
「你這身打扮很時髦。」她說。
「沒想到你還注意這些。」我說︰「好嗎?習慣嗎?」
「自然有許多困難要克服,新環境中必然會遭遇到此類事。我求主幫助我。」
「從前你掉了一枝鉛筆都會告訴我。」我說。
「多久的事了,虧你還記得。」
「是的,我將永遠記得。」
「有沒有男朋友?」她很關心。
「還沒有固定的。」
「我為你禱告。」
「蓉蓉,真的是上帝呼召你?」
「是,很奇妙,漸漸這個主意就在我心中形成,我覺得要將終身奉獻給上帝,現在我心中很喜樂,很平靜,我會向我的目標一步一步邁進。」
我不明白,但我不再出聲。
「最近將來,我會隨教會到北美洲去。」她說。
「呀,你與我道別來的。」
「我們可以通信,」她說︰「我知道你一向很沖動。」
我苦笑,「現在已經好多了。」
「你記得嗎,」她說︰「曾經一度,有人說我們兩人同性戀。」
我猛地一怔,不回答,別轉面孔。
「我要走了,」她站起來,「再見。」
「再見,德肋撒修女。」
我們沒有握手,只是低頭道別,各走各的路。
東道
隨信華到酒會去。
穿錯一雙九公分高的新鞋,又緊又窄,雙腳痛苦得如上刑罰似的,面孔上還要裝笑臉。跟做人一樣。
記得我看過一篇訪問文章,主角是白光,白女士說︰「做人無論怎樣做都不快活。」又一次獲得證明。
我無聊得慌,一個洋老頭,他以為他自己正當「成熟」年齡,還風度翩翩呢,身體發著臭味,死纏著我問我今年什麼歲數。
信華呢?我心不在焉的用眼光搜索他。
他不知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信華永遠是這個樣子,隔了多年的貌合神離,我更加對他失去控制,要錢沒錢,要人沒人。
咱們的婚姻支離破碎,因為雙方都不多話,外人看著我們,也還就是十全十美的一對夫妻。
我嘆口氣,我的腳實在吃不消了。
我想早些走,信華在這里有朋友,我沒有,他手持一杯威士忌加冰可以站到早上七點半,我可不行。
我剛要撒下這外國老頭子,有人叫我︰「徐太太。」
我轉頭,是一個年紀非常輕的男人,高大英俊,穿著時髦。
我朝他點點頭,暗示他有話請講,有屁請放。
「徐太太,你不記得我?」
「不記得。」原來是吊膀子的。
我轉身走。走了長廊走到電梯口,才發覺他追了上來。
「徐太太,你怎麼可能不記得我。」他稚氣而傷感的說。
是他的模樣感動了我,我笑出來。
「我為什麼一定要記得你?」
「來,我們喝一杯東西,」他懇求說。
我說︰「我的腳被鞋子夾得痛得慌,我想早早回家。」
「我送你。」
「我們家有司機。」
「你真的忘了我?」他的失望百分百是真的。
「你給我一點提示好不好?」我仍然好脾氣,因為他那麼年輕,那麼漂亮。
誰說只有女人要重視青春?換了是個老頭子,才沒有那麼好心思對他。
他嚅嚅說︰「天鵝酒吧?」
我一怔,連腳尖上的痛都不覺得了。
我停停神,「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進電梯,「我不認識你。」
我在停車場找到司機,便囑他開車回家。
到家立刻除下鞋子醫腳。
電話鈴晌,是信華。
「你自己先回來了?」他一貫很客氣,咱們相敬如冰。
「是的。」
「早點休息。我與老陳他們有公事要談。」
「再見。」我說。
他掛上電話。
鮑事?老陳?全世界都找不到老陳的戶籍,恐怕是到陳小姐的香閨去了。我悲哀而荒唐的想︰這種生活還要捱到什麼時候?
算了。我正要沐浴,電話又晌。
我接听︰「徐信華太太?」
「是。哪一位?」
「我們剛才見過面,我叫蔣光明。」
呀,是剛才那個男孩子。
「小朋友,我不認識你。」
「不,你一定記得我,你怎麼可能忘記跟你同過床的人。」
「小朋友,到我這種年紀,什麼人都忘得了,況且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照你剛才談話的內容,我可以報警有余。」
他沉默一會兒。
不知恁地,我竟沒有放下話筒。
「原來你是一個淑女,是徐信華的妻子,」他很激動,「我真沒想到。」
我很溫和的說︰「我不認識你。」
「你知道我是誰!你一定知道!在天鵝酒吧──」他固執地說下去,「我找了你三個月。」
「你找錯人了,小朋友,別再打電話來。」我掛電話。
那夜我沒睡,整夜喝酒。
心中有點害怕,第一次害怕。
我沒听到信華回來,我們不同睡房。
天亮時我瞌了瞌眼,起床時十一點多。
我問女佣︰「先生回來過沒有?」
「回來換了衣服,又出去了,說今天不回來吃飯。」
是個大晴天,陽光普照得刺眼,我眯著眼在早餐桌子上喝血腥瑪麗。
女佣體貼的替我放下窗簾。
我把空杯子交給她,她有點不以為然。
──太太,大清早不該喝酒,她以前也勸過我。如今也放棄了。
我駱益君什麼都喝,只要是酒,只要使我麻痹。
太陽穴暗暗作痛,昨夜喝傷了。
有人按門鈴,女佣去開門,客人進來,我抬頭遠遠地看到他,已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