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對這只音樂盒子也抱著嚴謹的態度,第二天我一早就抱著它到玩具店去修理。
跑了許多間店,都說不會,有好幾個售貨員說︰「玩具壞了便扔掉,干嗎還修?」現代人的情意結,什麼都拿得起放得下,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歉氣,看樣子蔡博士要失去一件心愛的小玩意了。
終于一位老先生說︰「你取到鐘表店去看看,他們會修發條。」
我又見到一統希望,抱著它上鐘表店。
修理員為我拆開來,遞給我看︰「太古老,不中用,遲早要壞的,沒有玩一世的玩具。」又用螺絲釘旋緊。
「能換發條嗎?」我問。
搖搖頭,「不止發條斷了,彈簧也松弛,這是一只古董,現在許久沒有出這種零件,無從修整。」
我只好將音樂盒子帶回家。
小淡見到了我,殷切的問︰「修好了嗎?」
「不能修。」
她尖叫起來,用拳頭槌打我。
「你別過火好不好?」我避開!「由我寫信向蔡博士致歉好了。」
「沒有用,這只音樂盒子對蔡博士來說有很大的紀念價值,人家才不會原諒你,而我卻無端端成為你的代罪羔羊。」
我責備小淡︰「別太戲劇化。」
她仍然哇哇大叫,擔心青蔡博士會開除她,訴說了許多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跟她解釋一千次,她仍然不听,那蔡博士在她心目中,簡直是天神一般,得罪不得。
真難為了我。
小淡嚷︰「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賠。」
我沒奈何,說︰「賠就賠,我不相信這是海內孤本,我總之會找到類似的。」
我修書一封,向蔡博士道歉,信寫得詞文並茂,既禮貌又慚愧,表明心跡,並且又替小淡說了好話,委委曲曲的簽了字,讓小淡帶到實驗室去。
小淡說︰「小叔,你的信管不管用?人家蔡博土可不比你外頭的那些小妞,見到你骨頭先酥了
了一半,任你編排。」
我大喝一聲,「你話太多了,小淡。」
她半猶豫的帶看信回實驗室。
而我則把音樂盒子帶到診所,趁有空的時候,逐件拆了開來研究。
鐘表店的修理員說得對,早就不能修了,若干零件已經生銹,看樣子就算我不弄壞它,它也走不了多久。但即使沒有音樂,不能走動,它仍然是一件美麗的小擺設。
我很同情蔡博士,他也是個寂寞的人吧。但為什麼如此固執呢?為什麼不買一只耳筒收音機,邊做功夫邊聆听?豈非更熱鬧?
大抵他嫌唱片騎師的喋喋污染耳朵。呵我實在不必理會老人家的興致問題,我的當務之急是要趕緊買回一只類似的音樂盒子。
在接著的一個星期內,我跑遍所有的百貨公司以及玩具店,買了十來只音樂盒子,有些款式很特別,也很漂亮,但是小淡卻不住逼害我,對我嗤之以鼻。
我問︰「潑冷水專家,蔡博士收到我的信之後,可有什麼表示?」
「人家皺著眉頭,不發一言。」小淡白我一眼。
「我不相信,」我大聲抗議,「我的信寫得那麼有誠意,一位博士沒有理由這麼小器。」
「你不相信?博士也是人,接著蔡博士連二接三地挑剔我工作上出錯的細節,哼!」
「你多心才真。」
「我才沒有多心,」小淡悻悻然說︰「都是這只音樂盒子。」
我嘆口氣,「既這麼重要的東西,就該鎖在家里,干嗎帶到公眾場所,放在當眼之處?」
「辦公室是私家重地,小叔,你就認了是你多手吧。」
我說︰「你把這只帶回去給蔡博士,跟他說,這首音樂很好,叫做‘人生如一場夢’。」
小淡將那只新買來的盒子上了鏈條,盒子上一排三只小小的船開始劃動,小曲子咚咚地奏︰「劃劃劃你的船,快活地往下游,愉快地愉快地愉快地,人生不過是一場夢。」
我小心聆听,「這首歌我念中學時唱過。」
小淡笑,「我不喜歡這些消極的玩藝兒,唉聲嘆氣,欲仙欲死,做夢似的,彷佛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會昏死過去似的。」
我看她一眼,「難怪呢,年輕的孩子哪懂這些,過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小淡說︰「小叔,命運由我們自己控制,抓在我們自己手中,是不是?」
「你懂個屁。」我說。
這一段日子我只敢在實驗室門口等小淡下班,生怕走上去會踫見蔡博士,他們說,老科學家往往帶有太多的童真,一下子不如意,給我難堪也不出奇,我還是避看點好。痛苦。
蔡博士並不肯收下我奉獻的音樂盒子。
小淡氣鼓鼓的捧著它回來。
蔡博士說︰「讓我們忘了整件事,用心做事好不好?壞了就壞了,沒有什麼大不了。」
我拍案,「說得好!」
「好個鬼,蔡傳土惱怒,叫你以後再也別找來莫名其妙的代替品硬叫人收下。」
我喃喃說︰「好固執。」
小淡粗聲粗氣的跟我說︰「以後別再提音樂盒子了,懂得嗎?」
我追著打,「你這小表,狐假虎威。」
但是蔡博士並沒有遷怒于小淡,自然不會。倒是我卻一直耿耿于懷。
我很佩服蔡博士對事情是非黑白分明「別找一件莫名其妙的東西來代替」,真是的,說得太好了,不過性情如此執著,過份堅守原則的人,快樂也極有限了。
而像我這樣入息豐富的王老五,性格隨和,為什麼也不快活呢?
周末我越來越不想出去,躺在溫暖的床上看書就消磨一個下午,有時找母親聊聊天,或是與小淡胡扯,聖誕假期近了,我打算休假十天,將電話的插頭拔掉,病人可以另覓良醫。
我把這種低潮喚作王老五blues,一發不可收拾。
包多時候我撥動那十多只音樂盒子,讓它們此起彼落地演奏。
小淡說︰「小叔快去約會各式女郎,別老在我與女乃女乃面前發牢騷,害我們的耳朵听出油來。」
但是那些女郎個個都一樣,像是同一模式里倒出來的︰卷發濃妝,時款的金色飾物掛滿一身,像棵聖誕樹,嘴里盡是洋文,腦子如草包,沒有靈魂感,在中區繁忙的街道擠來擠去,干份膚淺的工作,不是廣告公司就是公關公司。
我覺得厭倦,不如躲在家中的好。
這樣的王老五不止我一人吧。
蔡博士顯然也是同道中人。小淡說過︰「誰配得起蔡博士!」
他倒也罷了,幾十歲了,我才三十出頭,好難捱啊。
聖誕近了,許多女孩子說不定正在等待我的電話呢。什麼獅子會,扶輪社,英美同學會的舞會,人們裝模作樣地穿戴整齊了去亮相出鋒頭……我只想有一位情意綿綿、善解人意的女郎,在我這間小鮑寓內陪我喝一杯上等的拔蘭地,扭開了無線電,在書房中緩緩跳一苜慢舞。
我想昏了頭了。
小淡自廿一號開始,節目安排得密密麻麻,這小子,跳舞裙子放滿了一床,都像太妃糖紙那麼繽紛七彩閃燦,細細的吊帶,襯出驕人的身裁,金色的披肩揭開來,高跟鞋足四寸高,她似一只彩蝶般撲來撲去。
將來也總要嫁人的吧?
當年我初初掛牌做西醫,何嘗不是夜夜笙歌,約通城里有點名氣的女郎,總會有累的一天,現在我連平安夜都不想動,一套禮服早已不合身。
我趁全人類都參加狂歡派對的時候,披上外衣,出去逛街。
多數店鋪都已關門,我無意逝到一條小小的橫巷,做游客生意的假古董店鋪仍沒打烊,不知住地,也許成年的生意都不好,故此現在仍然想做多一兩筆。
我一間間櫥窗游覽著,忽然之間,目光接觸到一件東西,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