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我說︰「晚安。」
她也說︰「晚安。」
我閉上了眼楮。毯子大概是剛洗過,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她忽然又說︰「明天我們趕早上七點三刻的火車。」
我盡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開口說話。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說法文——「不不不!你這笨孩子,老說不好,不是這樣的,再來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與我背溫飛卿的詞。她是那麼的美麗,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頭發剪得短短,漆黑的短發,露著雪白的脖子。連我的代數,也還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來的,在這麼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為我特別的笨?特別的听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數不清的。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了,有的時候她拋棄了人,有時候人拋棄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好的,到現在,她還是好的。永遠永遠。
也許有一日有一時,我會遇見一個女人,是我所愛的,那麼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切。然而現在,現在她還是在我心坎里。
听說男人找女人是比較容易,只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給起女人一口飯吃。但是女人找男人,除非要求特別低,或是長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著,像一只豬,或是一條木頭一樣,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听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她裹著毯子走過來,蹲在地下,跟我說︰「你哭了。」
我張不開眼楮,一切像做夢一樣,終于我感覺到一只溫膩的手指畫過我的臉頰,她的聲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淚,過去是過去的事,完結是完結了。」
我終于醒來了,睜開眼楮,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頭發。
我啞聲問︰「我哭了嗎?」
「你哭了,像個嬰兒。」
「我做了惡夢。」我說。
她抬起了頭,很溫柔的說︰「是的,你做了一個惡夢,毫無疑問,你做了一個惡夢。現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頭,我說︰「與我一起睡。」她拉開了毯子,躺在我旁邊。她很溫暖。我常常想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體,但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許多機會。我身邊的人必需是我所愛的。
我並不愛她,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愛她。
我心中始終只有一個穿圓角棉襖的女子。
「晚安。」我說。
她不說什麼,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學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動。有時候逢場作戲有什麼關系。逢場作戲?我沒有自暴自棄的沖動。我是一個讀書的人。
我睡著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陽在我臉上,暖氣洋洋,美不可當。
我想,一定日正當中了,多可愛的周末。然後一幅幅圖書在我腦子里集中起來。周末?我跳起來,看手表,下午一點三刻!
我大叫︰「該死!」
有人笑了,「該死是該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著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我打電話去訂了票了,兩張二等的,在黑池下車;二點一刻開車。」
「謝謝。」我說。
「沒有關系,多年之後,你會記得在一家小旅館里曾經好好的睡過一覺,你不會記得趕著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麼。」
「是的。」我說。
然後我洗臉刷牙,穿好了衣服,與她出來。
我們在路上走著,太陽太好了,她的金發閃閃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英國女人,零下幾度還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種恐怖感,她是個好女子。
「昨夜我很禮貌吧?」我問。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頭發,「你頭發很干淨,我見過這麼多英國女人,只有你一個人的頭發是干淨的。」
她拂開我的手,「你真壞。」
我笑了,路上都是黃黃的牛油杯花。我們挑了一塊草地,坐了下來,等火車到來。
她側頭看我,「你長得真好看。」
我吃驚的問︰「我?」
她點點頭。「可以扮女孩子,還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贊我?取笑我?」我問。
「贊你。」她說。
我擁住她的肩膀。
火車來了。我們這次問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車,挑了一個最好的座位坐下來,她靠在我肩膀上,我說她是個好孩子,我們胡扯著,然後火車開動了。我買了張報紙看,體育版上登著里茲隊輸了給利物浦,兩方擁躉打架,警察抓了三十個人,我笑著扔開了報紙。有什麼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開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現在是否在教堂里?是不是?那個念頭一閃而過。火車窗外的牛油杯因風都歪在一邊,仿佛在說︰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邊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臉,我連忙看有沒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著她的頭臉,倒成一團。
最後,她說︰「你有一張嬰兒似的臉。」
「我是一個男人。」我補充一句,「一個規矩的男人。」
「我真喜歡你。」她說。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電話給你。」
「真的?」她問。
「真的。」
「你不過在說笑,像你這麼樣子的男孩子,是不會認識外國人的。」
「我不是認識了你?如果你對我不好,我還會到處去詆毀你呢,說你與我睡過。」
她微笑。她不會相信我會做這種事。
火車開動著。
「你連我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她說,「而且也不問。」
「你叫什麼名字?」我溫柔的問。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著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幾只細小銀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著。
她把其中一只月兌了下來,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只結,很別致的。我揚了揚手,很得意的樣子。
火車駛得飛快。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渴睡起來,我枕在她手臂上,睡著了,我們在火車上得好幾個小時呢。我已經夠累了,實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這麼一個機會,有一種安全感,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舒服。而且我不會過站,因為她會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車收票員叫我起來,「黑池!黑池!」那老頭子的聲音一聲叫。
我睜開眼楮,馬上說,「安琪,我到了。」我轉頭,「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間去了?我到處找她,問其他的人。
收票員說︰「那個金發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車了。」
「什麼?」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車了。她說︰到了黑池,叫你起來。」
「她走了?」我震驚。
「是的,」收票員搖搖頭,「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發著呆,走了。我模著她給的銀戒指。
車到了黑池,我下車。火車緩緩的又開動。她走了,安琪,留下一只戒指。我模模手指,留下一只戒指,旅館費是我出的,火車票卻是她付的,兩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頭金發。
我叫了計程車,向大學駛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夠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這樣的。我們同時誤了車,又再一同乘車回來,然後就完了。
一只手袋
阿健打電話來說︰「唐!借你的公寓用一用,你不是要去東京三天嗎?」
我說︰「不借。」
「唐,做人別做得那麼絕呀。」阿健說。
「不惜就是不惜,你這個人攪七捻三,到外邊的酒店去攪,不要到我屋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