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第4頁

「可是我的學業——」

「如果學業較為重要,何必以我為念?」

「茱莉,你還是不高興了?」

「沒有,我很高興,男兒志在四方。」我說。

「我們或者應該先訂婚再說上」

「不必。」我斷然的說。

——訂婚。他在加拿大如果找得到更好的,馬上可以解除婚約,如果找不到,則可以回來娶我。

——不必了。他既然選了學業而沒有選我,很好,我尊重他,但是我不會做望夫石,日日夜夜盼他回來,現在年頭不一樣,女人們都學壞了。

「我們明天再見面。」他說,「我來接你。」

「恭喜,我很替你高興,想做一件事而有能力達成理想,這是最幸福的。」

「茱莉,我會回來的。」他說。

這句話令我想起二次世界大戰的蒙哥馬利元帥。不知為什麼,我又笑了。

待我上了樓,進入屋子,放下手袋,我才真正的生氣,把鞋子摔到老遠,坐下來,用手掩住臉。

乃明要離開我了。四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們會結婚的︰等兩個人的收入都好一點的時候,等時機成熟,等我們性格穩定,等……再也沒想到會變成今天這樣。

他走後回來的機會有多少我不管,他一走的意思是我得另外找一個人來代替他,一切要從頭開始,我白白在他身上浪費了四年的感情。

也許話不能這麼說,他曾經帶來不少快樂的時光。愛情……愛情是一剎那的歡偷,得到過,就不應再有抱怨,有些人一輩子也沒享受過男歡女愛,因此標榜友情,朋友與朋友間算什麼,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哪。

失去乃明……我不認為可以再找回一個乃明,女人老得快,這幾年一過,再多的金錢,再成功的事業,都變成一大堆累贅,我實在不願意乃明離開我。

我一夜沒有睡好,倒點酒喝了還輾轉反側。

第二天電話在耳邊一直響,我自夢中取餅話筒,那一頭是乃明。

我忽然想到他這一走再也不會打電話來,心頭一酸,兩行眼淚不由自主淌下來。

「喂,茱莉豬!」他在那邊說。

因為我比他貪睡,所以他一直叫我茱莉「豬」,大清早听到這個稱呼,我的眼淚更加急流。

以後我要買一個鬧鐘,以後他不再會打電話來叫我起床,以後我得自己買一輛小車子開著去上班。

「茱莉——?」

「是,我半小時後馬上好。」我說︰「樓下見。」

等乃明來接我的時候,我的氣已消一半。

「你幾時走?」我問。

「九月。」他說。

我點點頭。「我們還有三個月。」我說︰「乃明,這三個月里,我們不要吵架,我們不要見其它的人,好不好?」

「茱莉,你怎麼了?」他拍拍我的臉頰,「我們之中不是有人患了絕癥吧?只剩三個月,什麼意思?」

「真的,」我微笑,「以前我不懂事,鬧意氣,現在我都要補償你,我想給你留一個好印象。」

「茱莉,你說這種話,真叫我難過。」

「幸虧是夏天,我們下班可以去游泳,我發誓會學好滑水,我不會令你失望。」「一定。」他說︰「你一定學得好。」忽然之間,他的眼圈也紅起來。

我們兩個人居然相敬如賓起來。以前連吃中飯的地點都可以爭論半日,現在我覺得時日不多,不如相讓于他,于是盡量順從。

而且我表現得很愉快。既然這一仗輸了,索性輸得漂亮點。要哭,回家伏在枕頭上哭,不要在他面前淌眼抹淚的作怨婦狀。天下沒有二十三歲的怨婦,三十三歲也不必做怨婦,在二十世紀,這個名詞應該早被廢除。

我們更加接近,更加親熱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有這麼好的忍耐力。我愛他。我愛他超過愛我自己,所以我不再計較「得」與「失」。我原諒他。

因做得這麼自然,連自己都苦笑。

我們合資買過只快艇,叫「明莉」,他叫乃明我叫茱莉,兩個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他滑水時我開船,他開船讓我滑水,雖然簡陋,但其樂融融。

現在這只快艇需要處置。

他說︰「留給你用。」

「我一個人有什麼用?賣了它吧。」

「我不舍得。」他說。

一只快艇不舍得,倒是舍得我。我鼻子發酸。

「留著也沒用,我一個人難道還駕著它出海不成?」我說。

「我會回來的!」他跳起來。

「等你回來,它早生了銹,漏了底,」我笑,「還管用嗎?回來再買新的好。」

他頹然,「說得也是。」

于是我們決定賣掉它。

真是傷心事。我忍不住有一絲黯然。

乃明說︰「回來我們買一艘更好的。」

「對。」我說︰「不打緊。」

那夜我哭了。一個月過去,時間越來越短,我們相處越來越和治,我傷透了心,卻悶在里面不發作,長著一臉的小皰。

乃明說︰「你怎麼皮膚不好?」

「老青春,要不就是更年期。」我笑說。

「菜莉,你會等我的吧?」他問︰「會不會?」

我抬頭問︰「你說會不會?」

「我不知道。」他說。

「我也不知道,」我坦白,「日子那麼長,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事,你要我怎麼樣?日日坐在家中等你的電話?」我看著他。

「我希望是,誰不自私呢,但是這種要求,我怎麼提得出來?」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笑。

「你的心情真好!」他自我一眼。

他還發我的脾氣!發脾氣的那個似乎應該是我。

「茱莉,對不起。」他說︰「茱莉——」

他說不下去,我也知道話已說盡了,這兩個月來,是我挖空心思在討好他,因為正如我說,我想給他留一個好印象。像我們這種年紀,人在人情在,愛情一分開便不再是愛情。兩年。念完碩士他尚可以念博士,博士念完,女朋友也老了,更加篤定,索性再拖一年研究院,然後挑一個十多廿歲的女孩子娶了她。這種事在小說中讀得太多,尤其是台灣小說。我不會做這種悲劇的女主角。

我與乃明在一起快樂過就足夠,時間就算不與他在一起,也是要過的,我不能說他耽擱我。

但是在香港守著,為他立貞節牌坊,又是另外一件事。我不是十六歲的女孩子,過了十八,還有二十,過了二十,還有廿二,我不能像她們那樣犧牲,我自愛得要命。一段愛情,如果要死的話,挽救無力,我只好讓它死,去尋找更新的。我的時日無多。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虎視眈眈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說來說去是不甘心。

也算難得,雖然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大重要,但總算有點地位。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你以後怎麼上班?」乃明問我。

「與白色武士騎一匹馬。」我眨眨眼。

「別這樣好不好.」他真的生氣了。

「我的夢幻車是雪鐵龍戴安。」我說︰「香港沒貨,我將設法去訂一部,天天開著車子上班,開銷直線上升,只好在衣飾上頭節省,真慘,我是這次最蒙損失的一個人。」

「你知道就好。」他擰我的面孔,「你舍得我?你舍得不跟我到加拿大去?」

「乃明,我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我已在香港大學畢業,找到一份很好的職業,我最喜愛曲嗜好是閱讀中文書藉與沙灘游泳,你想想,叫我搬到加拿大,我會不會快樂?」

「與我在一起還不快樂?」他搶白我。

「如今的女人很難侍候。」我狡猾的說。

「茱莉,你不愛我。」

「不,我很愛你,可是人的生命中,有很多事是比愛情重要的。」我說︰「以前我們女人生命中只有男人,現在女人也有自我。乃明,對不起,我覺得加拿大簡直是個沙漠,就算升學,我也選歐洲,不能跟你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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