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歸？」
他頷首，在她的耳邊說道︰「大約雨水時節。」他會陪她經歷每一次新生，那是他爭取來的新生，是為了他而來的新生。
就像她的死，因他而來。
不再多問，她只想靠在他的懷中，讓藥味燻滿他的周身。她要他帶著她的氣息離開，再帶著她的等待回來。
這輩子，他要死，只能死在她的手上，他欠她一條命。
沐雨離家的那一日，融化的雪已經帶走了凜冽的冷。不知道是天氣的關系，還是九轉還魂丹的續命之功竟讓水迢迢扶著牆站在了門邊。
「不用送我了，我很快就回來。」
她依舊不做聲，只是目送著他。像所有的妻一般，她整理著他的衣袖，收拾著他的包袱，「你……路上小心。」
「好！」沐雨幫她攏攏雲髻，她的雲髻為他而盤，「你照顧好自己，我拜托了隔壁的張大嬸照顧你。有什麼需要盡可以同她說，我回來再好生謝她。」
她什麼也不需要，若真有什麼想要的……手藏在袖中，她握緊了那根殘缺的碧玉簪子。
「迢迢……迢迢……」
他連喚了幾聲，她仍是呆呆地出神，好似這個名字原本就不屬于她。一如她這個妻的身份也是虛的，隨時都有可能被天收去，被另一個女人奪回。
他寬厚的大掌握緊她冰冷的手，水迢迢這才反應過來，「什麼？」
「我在叫你。」
「你在叫我？」她緩過神，笑得牽強，「什麼？」
她怎麼了？沐雨用粗糙的掌摩擦著她的手心，將自己一點一滴瓖嵌在她的心間，「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堅強一點。」
在他的眼里，她一直很軟弱嗎？他真的不了解她，怎麼能娶她，珍惜她，愛她？水迢迢挑起眉看他。
以為她不明白自己的話，沐雨撫上她的臉，「我是說，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切不可放棄。待到雨水時節，我們還相約一起去你老家看看呢！」
每年在她最難熬的隆冬，他都會向她許誓。今年他答應待到雨水時節帶她回老家木瀆；去年他答應帶她雨中游西湖；前年……前年他誓言娶她為妻。
他的諾言逐一成真，她也果真熬了三年。還要熬到久？熬到他死嗎？
捏緊那斷成半截的碧玉簪，她在心中允諾他︰我不會放棄的，再找回那半截碧玉簪之前，我絕不會輕易死去。
魚腸劍在激蕩，那是勇猛的獵人見到獵物的反應。此地人雜，握緊劍，沐雨並不想傷害無辜之人，怪只怪郭靈岩的生，阻礙了為水迢迢續命。
苞隨郭靈岩來到破廟，那是乞丐們遮掩風雨的處所。即便是丐幫這種乞丐聚集地，竟也分高低貴賤、三六九等，九袋長老在幫中的地位僅次于幫主，就連遮風避雨的地方也比尋常乞丐好上許多。不尋常的地位讓尋常人不敢靠近，這里空無一人，成了郭靈岩的葬身地。
見人先見劍，郭靈岩行走江湖多年，不識初出茅廬的沐雨，卻認識這把斷了再復原的魚腸劍。
「魚腸劍重出江湖？」
沐雨握劍的手背在身後，他不喜歡暗殺，只愛明斗。見著他，郭靈岩並不驚訝，反倒是松了一口氣，像是等待許久的敵人終于現身，更像是一種……一種唯有死才能帶來的解月兌。
能死在斷而復原的魚腸劍下，郭靈岩死而無憾，他只想知道，「是‘昨日黃花’要你來殺我的？」
昨日黃花？殺人者還能保有如此詩琴畫意的名字？沐雨乃一介武夫，不懂詩詞歌賦，平生只懂練劍，遂他也不懂女人的情感，就像他不懂水迢迢究竟是因為愛他，才肯嫁他為妻，還是因為那放不下心頭的仇與恨。
魚腸劍在手中竄動，勇絕之劍在敵人面前早已按捺不住。劍身橫向前，寒光正對著郭靈岩。
第2章(2)
他的沉默讓郭靈岩死而難瞑，「莫非你不是昨日黃花派來的？如果不是，你請回，我的命只留給她。」
即便沐雨同意，他手上的魚腸劍也不肯點頭啊！「你的命可以為另一個人續命，所以……得罪了！」
冰靈岩比他還頑固，「我跟你無怨無仇，你做什麼偏要我的命？」
水迢迢也與任何人無怨無仇，可她為什麼就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魚腸劍上前，劍鋒來得又快又狠。
冰靈岩也不是尋常角色，身為丐幫九袋長老，這些年的苦練就是為了等待被「昨日黃花」擊殺的這一刻。不想來的不是等待已久的仇人，卻是要用他的命去續另一條命的莽夫。
兩強交手，片刻間難分勝負。郭靈岩再度避開魚腸劍，轉身飛旋他料想足可以逃過勇絕之劍的追殺。
誰想魚腸劍竟在這一瞬間逆轉方向，以難以想象的角度向他逼來，劍身送他于決絕之地——
「你……你……你……終于來了！」
他闔眼倒在地上，最後的眼神停留在寺廟的高柱後面。血順著魚腸劍落在他的臉上，為那張蒼老的容顏送葬。
不該的，不該是這般結局，不該的……
沐雨茫然地搖著頭，他偏頭望向高柱，似有眼神藏在其後，走上前卻又見不到半邊鬼影。他正在懷疑郭靈岩的死因，寺廟外面突然沖進來一群乞丐，像是早已藏在此處等他落網一般。
「你殺了郭長老？」
「弟兄們，上啊！咱們要為郭長老報仇。」
「報仇！殺了他報仇！」
身為江湖第一大幫的丐幫豈是好欺負的，根根乞丐棍向沐雨扎來，人潮洶涌間，魚腸劍為主人殺出一條血路——
雨水時節了，沐雨水而萬物生機迢迢。
不知道是大夫的話很靈驗，還是九轉還魂丹真乃救命良藥。這幾日水迢迢竟與正常人一般無恙，宿疾被丟在了雨中，她的臉色竟徐徐紅潤起來。
閑來無事，她只願坐在門邊靜望著紛紛雨水。或許是身子弱的關系，沐雨對她從無要求，他不會說作為妻，你該如何尊夫重道，也不會要求她持家守節。本來嘛！對一個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的人，一切的要求都是空無意義的。
身體有所好轉，水迢迢便有了自由活動的空間。她可以無拘無束地坐在門檻上，望著門外的細雨發呆。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細雨又稱喜雨，對她而言可不是喜雨嘛！她該慶幸自己又捱過了一年，又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找回那半支玉簪，又有一年的時間可以……等死，等著報仇。
是因為盯著這雨水看得太久的關系嗎？她怎麼覺得落在地上的雨水竟是紅色的？那紅從一點聚集成鮮紅的一片，將雨水包裹其中，沾染了那片透明。
紅色順著雨水蔓延開來，在水迢迢的眼中鋪成一片，滲進她的心中。同樣的事情已經是第三年發生了，難道說他又……
水迢迢驀地站起身，雨傘就放在門邊。像是知道她會冒雨走出門去，沐雨事先在那兒，在最靠近水迢迢手邊的地方放了一把描了鴛鴦的雨傘。
撐起傘，鴛鴦在雨水中嬉戲，水迢迢走到門外——血與雨混為一體，雨沖淡了血色，血再順著雨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交織成一片不夠濃重的紅——當恨不再純粹大略就是這種顏色吧！
他是為了她在拼命啊！
她畢生的仇人在為了她拼命？這樣的結局比殺死他更讓人解恨，而她……該得意嗎？
為什麼她笑不出來？
騰出手，水迢迢想給他支持，描了鴛鴦的雨傘滑過她的肩頭，她與他同沐喜雨，「沐雨，是我，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