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年書 第9頁

「貧僧修行多年,加之國主對貧僧一直恩寵有加。貧僧也想借此機會張顯法力,為國主,為這天下出一份力。」

不等國主再多說什麼,小長老領頭往城樓上走去。她一步一步往上走,韓醉年就跟在她的身後,他們將眾多大臣拋在身後,她用只有他能听見的音量說道︰「放棄吧,韓醉年,你斗不過佛的。」

他漠然地搖了搖頭,「你不是佛,你只是一個女子,一個本該待字閨中的小女子。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的日後打算,你可以活得更輕松更無辜一些。」

「可我成了佛,是這個國家擁有至高權力的人讓我成了佛,我得穿著這身僧袍直到我死,或者……他亡。」

她希望他放棄,她回首看著他的眼神告訴他,她由衷地希望他們不要成為敵人。可是他堅定的目光卻在宣告,這已然不可能。

「听著,江正,我不能放棄,若我放棄,我的後半生將重蹈我父親的路,我不想變成他那樣,我不想大好的光陰只能摟著歌舞伎,每日傻笑著活在醉生夢死之中,所以……所以我不能!我——不能!」

談判就此結束,他們別無選擇,背對背走向兩條截然相反的路。

終于登上了城樓,站在這個國家最高的位置上,她俯視眾生。

韓醉年就站在她的身旁,望著下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他赫然覺得看到的一切都是那麼得不真實,虛幻得好像一場夢境,如同她的身份,還有……他們的遭遇。

腦海里再度浮現畫舫上那個絞發、焚絹的小姐,那麼純美的臉龐,他今生再難看到。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可以取消與我的賭約,我保你平安回到韓府,一生無虞。」她說。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放棄這場賭約,隱匿清涼寺,尋個借口讓自己離開。隨便你南下還是北上,再不要出現在國主的身旁。」他道。

幾乎同時搖了搖首,他們拒絕第二種選擇,堅持走下去。

她站在城樓上,口中念念有辭,手指間佛珠轉動。風吹起她一身白袍,衣袖飄飄,她好似從天而降的仙子。

韓醉年發誓,這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場景,也是最致命的影像。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當眾位大臣,包括國主都開始擔心小長老的佛法是否真的能退宋軍的時候,驚人的一幕出現了。

騎兵快馬來報,原本壓在長江邊上的宋軍不知道何故竟集體退出三十里之外。

柄主大喜,激動地上前抓住小長老的手不知道該怎麼才好,只是連聲說著︰「天助朕也,天助我朝。您當真是一佛出世的聖僧啊!黎民百姓有救了,江山社稷有救了,朕有救了!」

他太過激動了,以至于近乎匍匐在她的腳下,視她為神明。

小長老不著痕跡地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掌心中抽出,俯視著他的卑躬屈膝,她的臉上淡淡的,笑容從未到達眼底。

轉過身,望著至今仍未弄清事情原委的韓醉年,她的笑容卻明顯加深了,「韓大人,依照您和貧僧的約定……」

「醉年甘願以死謝罪!」

第4章(1)

小長老城樓頌經退兵一事廣為天下人所知,本就香火鼎盛的清涼寺一時間竟人山人海。南唐上至國主重臣,下至布衣百姓全都聚集到這里,數不盡的香油錢送到小長老的手邊,佛前的長明燈點了百來米長。

只是,這樣深的夜本不該再有香客前來了。

他就站在那里,舉頭望著金身佛像。佛的手邊安放著他女兒的長明燈,日日夜夜,從未熄滅,那是為他的長女所點——昭惠皇後。

她用燈火引領著昭惠皇後,其實是在引領她的靈魂遠離黑暗,靠近光明。

他知道,她不想看到今天的局面,可為什麼?到底是什麼讓她、讓他們走到這一步,再回不了頭?

人在做,天在看。

一個人一生當真不能做錯任何一件事啊!懲罰在之後的歲月如影隨形,從未卻步。

可為什麼受懲罰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周家,乃至南唐呢?

她就站在他的身後,毫無感情地望著他,好像他們什麼關系也沒有。即使不回頭,他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冰冷。

「停止吧,孩子,你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周國丈長長的一嘆,嘆盡了周家幾世的風光。他心里很清楚,周家的風光來源于與之聯姻的南唐國主,一旦南唐滅亡,所有的尊榮將灰飛湮滅。

「你可以停,但我不能,對你而言一切並沒有區別。無論是姐姐當皇後,還是那個女人,她們都姓周,你都是堂堂的南唐國丈,一國之主的泰山大人。」

佛珠游走在她的指尖,極快,「想想看,周家姐妹都嫁給了國主,周家——無上的榮耀啊!」

他搖頭,不知道第幾次地向她重復,「你姐姐是病筆,你不該懷有這麼大的恨意,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不是嗎?」

她甩開長袍,蔑視這高聳殿宇中的一切。

「姐姐病了,是病了,可病得並不重啊!姐姐一向身體很好,她為她所愛的男人一連生了三個兒子。人人都知道姐姐最疼的就是小兒子仲宣了,可那個女人居然借口代替病中的姐姐照顧仲宣,帶著仲宣去了姐夫的寢宮——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好一個‘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她利用仲宣當幌子跟姐夫鬼混,她居然利用一個小孩子為自己偷情大開方便之門,還是姐姐最最疼愛的,那麼懂事聰慧可人的仲宣……是她!是他們的不倫,是他們的恣意偷情,是他們忽略了仲宣,才導致意外奪走了仲宣的生命。

「仲宣走了,姐姐看到了那首《菩薩蠻》,她知道了她最愛的男人和自己妹妹間的丑事,也知道了仲宣的死因。然後,然後……她也走了。這個世上唯一疼我的人就這麼走了,你要我別恨?你覺得這可能嗎,我至親的父親大人?」

她越說越激動,相對她嬌小的身軀顯得過于寬大的白色僧袖掀起一陣陣怒風,煽動著周遭的長明燈燭火搖曳,讓人心魂難定。

周國丈心知難以說服她,卻又不得不做最後的努力,「可孩子,這一切已經發生,你不能叫這一國的人為你姐姐殉葬啊!你姐姐向來慈悲,她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局。」

「只要他投降,這一國的人都會平安無事。我不要任何人為姐姐的死付出代價,除了他們——他和她、他們倆!」她早已打定主意,在所有的計劃開始之前就預設好了最後的結局。

除了——

韓醉年。

他在她的計劃之外,他的滿腔抱負,他的為國為民,他的豪情壯志,還有……他對她顯而易見的情感。

他不在乎她臉上的疤痕,甚至,不在乎她是男是女。

想到那個傻呆呆的男人,她的臉上流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幾乎不可見。

周國丈卻錯過了她臉上的動容,他急著為周家一世的風光做最後的努力,「你不能這樣,江正,你不能再繼續下去,你姐姐泉下有知會為你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等你死後,以何目的去見你姐姐?」

「那你呢?」她冷眼掃過他,不帶任何感情,「姐姐剛離世,你就以‘待年’的名義讓周家的小小姐入宮陪伴在自己的姐夫身邊,你在想什麼?怕向來風流的姐夫過不了鰥夫的日子,怕有人趁虛而入搶了皇後的位置,奪了你國丈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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