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年書 第20頁

「誰知那夜,清涼寺的小長老忽然造訪,老爺好像早就知道他會來似的,遣退了所有人,與小長老單獨會面。後來就听說爺您逃獄,再後來老爺便……便故去了——老爺是在睡夢中去的,走得很安詳,大家都說這也算是老爺這輩子最後的福氣了。」

想到老爺生前待他的好,明了揭了把淚,繼續絮叨︰「老爺臨走前的那夜,叮囑我一定要等你回來,我也不知道老爺是怎麼盤算的,他好像就是打定主意爺您日後一定會回家,一定會!

「金陵城破了以後,日子倒也沒什麼變化。我守著這座宅院,期盼爺您有朝一日能回來。雖然心里這樣想著,但我也知道爺想要回來是天大的難事。豈料那日入夜,竟有人大敲府門,我開了門看到有輛馬車停在門口,旁邊站著位老伯,操著咱這邊的口音,起頭就問我是不是叫‘明了’。

「我應了,那位老伯便掀開簾子,我居然見到了爺您。那位老伯給了些治療刀傷的藥,說都是上好的貢品。又說自家主子還有些緊要之事,不便耽擱。他叮囑了我些話,又給了一大箱金子,然後匆匆的就走了。

「這位老伯沒交代自己是什麼人,沒提起自家主子的身份,也沒說爺您發生了什麼事,只一個勁地囑咐我好好照顧你。我覺著奇怪,可甭管怎麼說,您能回來了……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事了,佛祖一定听到了我的祈福。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啊!」

韓醉年曾最反感南唐從君到民成天倚靠佛祖庇佑,然而他的小廝卻將他的歸來歸功為佛祖的第一大恩德。

說起來,也確是佛祖保佑他歸來,江正不就是佛祖化身的小長老嘛!

他醒來以後將所有的事情聯系起來便多少明白了一些,江正那一劍並沒有刺向他的心口,而是劍走偏鋒刺向了他的肩膀,血遮擋了傷口的位置,一時間瞞過了趙匡義。爾後她請了大管家將他送回金陵,避開了趙匡義的毒爪。

趙匡義要的就是她對他的狠心,他對她的絕望。所以之後他是否能活下來,那位自大的王爺當然不會理會。

可此刻,親手做了這一切的她……又在哪里呢?

「明了,近來你有沒有听到什麼消息?比如……比如王爺大婚之類的。」

他屏住呼吸,生怕听到他不想听的消息。明了抓耳撓腮地想了一通,「王爺大婚?這我倒沒听說。」

韓醉年狠松了一口氣,卻在明了下一次開口前近乎窒息。

「卻听說當今聖上親封了一位江正小姐為公主。」

鮑主?她竟成了當今皇上的妹妹?難道她是想靠這種兄妹關系來保護自己逃月兌趙匡義的糾纏?如果她早已握有這層關系,又為何不當著他的面向趙匡義說明呢?難道她寧可親手傷他,也不願親口對他吐露真相?

韓醉年找不到答案,他只想知道從小長老變身為公主的她此刻去了何方呢?今生他們是否還有見面的機會?

韓醉年日日想念,卻日日不敢想象她的境遇。

「施主,您又來禮佛了?」

寺還是那座清涼寺,只是住持換了。

從前視佛法為毒瘤的韓醉年如今卻成了清涼寺最信奉佛法的施主,他日日前來,風雨無阻。他為父親的牌位上香,還不忘為昭惠皇後的長明燈添油。

他知道,那是她在這天地間最最放不下的人了。

日復一日,他重復著這樣的生活。晨時去私館授課,過了午時便來清涼寺靜思,有時候一待就是一夜。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他從未想過沒有她的日子竟是這般難熬。

這段日子以來他養成了很多習慣——例如,時常去衙門口看看張貼了什麼榜文,特別是有沒有哪位公主大婚或其他什麼和皇族有關的消息;例如,從不信佛的他開始相信人世間總存在著一種莫須有的緣分;例如,他常常覺得身後站著一位披著面紗的女子,他相信若他轉過身的時候她還在那里,那麼他們今生都不會再錯失對方。

像此刻,撥弄著昭惠皇後靈位前的長明燈,他又覺得那個披著面紗的女子正透過暖紅的紗安靜地凝望著他,久久。

他轉過身,只是這一次他想象中的畫面沒有消失——她仍然站在那里,披著輕如煙的紅紗。

他專注地看著她,甚至不敢眨眼,他生怕閉上眼的瞬間她就會再一次地消失在人群里,如同之前的幾千幾萬次。

「江正,是你嗎?」

在足以讓人窒息的靜默中,她緩緩地揭開面紗,露出那張盤踞著猙獰疤痕的臉。

韓醉年仍是緊緊地盯著她,用再平靜不過的語調問道︰「你終于來了。」

她取了香敬奉到昭惠皇後的靈位前,極鄭重地拜祭。而後轉過身,她向寺外走去。

只是這樣?在他們二人經歷過生死考驗之後,她想就這樣一走了之?!

韓醉年從身後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近乎咆哮︰「我對自己發誓,如果再次見到你,一定不會讓你就這樣走掉。無論是皇帝老子還是勞什子王爺擋在跟前,都休想拆散我們。」

「沒有誰能拆散我們。」她終于發出了聲音,如他思念中一般甜美,「在你對我喪失最後一點信任之前,不管是至高無上的皇上還是大權在握的趙匡義都不是你我的對手。自始至終,讓我們分道揚鑣的不是別人,是你——是你韓醉年。」

她拂開他的手,向後退,直退到他無法輕易靠近的距離。那讓她感到安全,感到她的心跳就握在她自己的手心里,誰也無法輕易擺弄她的心思。

「你在生氣?」韓醉年試探著問道,「是因為那天趙匡義要你殺了我,而我真的以為你會殺我嗎?」

他自己都被搞糊涂了,可她面無表情的模樣似在證明他的猜測不錯。

「听我解釋好嗎?江正,那天你提著劍戳著我的胸口,你沒有給我任何一點暗示,在那種情況下,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你要殺了我,而你這麼做就是為了讓趙匡義相信你真的是要殺我,所以我……我當時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對嗎?你不能……你不能因為這個而判定我十惡不赦。」

「我不能?」

江正忽然一步上前捉住他的手腕,拉著他的手去觸踫她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那上面突兀的感覺讓韓醉年覺得那像極了一條真正的疤痕,可他決不會忘記幾個月之前她還在臉上貼著疤充當小長老迷惑世人呢!

韓醉年好笑地模著那道疤,並試圖把那道偽裝從哪個地方拆下來,「好端端的你又在臉上貼道疤做什麼?丑斃了,是要避開那些登徒子的騷擾嗎?要我說這疤做得也太逼真了,我幾乎要以為你真的是破相毀容了……」

「它是真的。」江正一句話把那絲笑容從他的臉上硬生生地扒拉下來。

他甚至未來得及合攏他微笑的唇角,「你又在騙我,是不是?江正,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他的指月復近乎顫抖地撫摩著她臉上的傷疤,即使已經盡可能地放柔了動作,他依然覺得自己的踫觸對她而言是致命的痛楚。

「已經不疼了。」

江正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描述,「傷口已經愈合了,除了留下這道疤,我並沒有更大的損失。你了解我,你知道美貌于我而言從來就不是必不可少的東西。事實上,我來到這世上的二十多年里,頭十多年沒有人會留意一個小丫頭的美麗,後十來年我盡可能掩飾自己的容貌,有時是為了活得自在點,有時是為了達成我的復仇大計,有時是為了避開致命的騷擾。既然在一個女子最美的年歲里就不需要美貌這東西,美人遲暮的日後就更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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