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當家(下) 第17頁

她不喜古文,不擅詩詞,卻獨獨對這闕詞過耳不忘。

這詞像是特地為他們倆而寫,穿越了百年的時光送到她的面前,只為邀她來到這百年以前的大清王朝,只為請她見一見這個從草根到紅頂,又再度變回草根的男人。

他們……是前世今生注定要相遇的,即使百年的時光也無法阻擋他們的聚首。

塵緣如夢,他們的夢何時醒了?

「坐。」

阿四揚手請他坐上暖榻,「這京城的冬天不比江南,你怕是不慣吧!這上邊暖和,倒還可坐坐。」

她歪著身子坐在他的旁邊,中間隔著一張小幾,上面擺著小半瓶紅酒,跟他今日送她的那瓶——一模一樣,卻只剩了小半瓶。

兩只琉璃杯,她慣用的那種,各倒了一杯紅酒,那小半瓶便就此空了。

「胡……」她一開口,反倒沒了下文,「我該如何稱呼你呢?叫你胡大人?胡東家、胡老板?還是稱呼你的號——雪岩?」百年後的歷史,人們多叫他胡雪岩,卻不知這名字還是從她這里隨便叫出來的。

他啞然一笑,捧起琉璃杯,用手心溫暖著冰冷的紅酒。

「我的紅頂子、黃馬褂全都被奪了去,我已不是胡大人了。我將一千萬兩銀子給了朝廷換回我這待罪之身,代價是阜康沒了,我的生意大多也了結了。我已算不上胡東家、胡老板。

「至于我的字號……我本認不得多少字,更沒什麼學問,字號這東西是你給我的,我便藏進了心里。若你不慣以‘雪岩’二字叫我,還是照老規矩,喊我‘胡順官’吧!這名字听著親切。」

第二十章歷史(2)

這三個字她倒是常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叫不出來。

「你……怪我嗎?」

他不明所以地抬頭望向她,阿四艱難地再度開口︰「是我讓宏親王上折子參你,而後奪去了你原本擁有的一切。」權力、財富、名譽,還有男人的尊嚴。

她背後做的這些事,他都知道。胡順官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用心良苦,至今我仍記得你跟我說的那些話——你說你是從百年後穿越時空來到大清朝的,你說我會成為紅極一時的巨富,你還說歷史上紅頂商人胡雪岩未落得好下場。我記得,你的話字字句句我都記得。」

「可你還是結交權貴,進入官場。」

她恨他的不听勸,恨他到最後要她出手收拾殘局。權力、財富,于他真是那麼重要嗎?「你至今孤身一人,身邊無妻妾兒女,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呢?到最後全散在了我的手上。恨吧!你該恨我的。」

「為了我的尊嚴。」埋在心底的那些話,終于在他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後吐露而出,「我要證明,即使出身卑微,我依然可以混成人上人。身為男人,我一點也不比宏親王差。」

所以他蓋大宅子,做大買賣,賺大錢,他用自己的實力向宏親王做著無聲的宣戰。

說到底,他自卑。

阿四淺呷紅酒,吞吐間全是酒的氣味,「就因為你的自卑,你讓我跟宏親王進京?」

她知道?

他心中一沉,他該明白聰明如她,該是早就知道了,可她有不知道的。

「不只是因為我的自卑,更是因為擔憂。」

這份擔憂他藏得極深,深得她不曾察覺,深得連他自己都快遺忘,「還記得左宗棠懸賞通緝我的時候嗎?你跑去安徽老家找我,當時我正在喂鴨子,你告訴我,我不會就這樣碌碌無為一輩子,我會東山再起,我會成為留載史冊的紅頂商人胡雪岩。我知道你是一時激憤下漏嘴說出了不該說的天機,可于我而言卻是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他不算命,從不算命。

人有時候不能知道自己的命數,知道劫難未必躲得過,卻累得自己在劫難到來之前活得卑微、痛苦、艱難。

你會成功,會大富大貴,會紅頂子戴在頭上,黃馬褂穿在身上,但最終難逃悲慘結局。

既然她說的是事實,既然他注定難逃大劫,何苦拖累她呢?所以趁著宏親王拿她的性命威脅他做下遠離她的約定時,他點頭答應了。

不為自己,全為她,為她的下半輩子不會為他所拖累。

「我可以不光彩地死去,可你跨越百年來到大清,該有個更好的結果。我一直覺得宏親王是值得你托付終身的人,我真的一直這樣覺得。」

她帶著他送她的那瓶紅酒離開杭州城的時候,他本以為很快便能從京城傳來宏親王迎娶側福晉的消息。

可是,沒有。

「我不明白,這麼些年了,為什麼你一直沒嫁進宏親王府?」

宏親王不是一直想娶她嘛!他們之間應該沒有任何阻礙才是。

「我說過,我要嫁便嫁我要的男人。宏親王奕陽不是我要的男人,從前不是,這幾年也不可能改變他的性格變成我要的模樣。所以,別說是幾年,就是這輩子我也不可能嫁進王府。」誰都別想操縱她的幸福,她只听自己的。

他借著柔弱的光隱藏自己的表情,小聲問道︰「我是你要的男人嗎?」

她不說話,卻舉起了酒杯,「這瓶酒是幾年前我離開杭州時你送我的,到了京城,我便打開了它。也不喝,就這麼開著瓶口放著。我不知道你和宏親王之間兩個男人的約定,但我卻跟自己做了一個約定,待這酒揮發殆盡的一天,這約定便兌現。日子一天天地過,酒一天天地揮發,到最後就只剩下這麼一點。我請你和我一同品,如今酒你也喝了,可知道我和這瓶酒做了怎樣的約定?」

他隱約意識到,這約定與他有關。

「我和這瓶酒約定好了,待它徹底消失的那天,如果胡順官還沒有來找我,我便如這酒一般把對他的所有感情全部揮發,再不剩一點。」

好在,他來了,他沒有讓她徹底失望。

「阿四……」

時隔幾年,他再度叫出這兩個字,才發現它一直壓在他的心上,比山重,比他的自尊重,比這世間的一切都要重。

毫無預兆,阿四揮起那已空的琉璃瓶朝胡順官的頭頂砸去。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下那一擊,血順著額際流下,他半張臉比杯中的紅酒更鮮更艷。

他忍下了痛,自始至終並未出聲,她卻先哭了。

「胡順官,我告訴你。四小姐我夠聰明夠能干夠理智,我知道什麼對我才是最好的。我不要你的無私,不要你的出讓,我不要你為我著想。我只要……我只要……」

她掩面抽泣,胡順官含糊听到她說︰「我只要……我只要你愛我。」

「阿四……」好想伸出手抱住她,可是滿身的血污,他怕髒了她的身。

他就是這樣,即使為了她丟了性命,還怕她見了後會嫌棄他。她伸手牽住了他的衣角,拉著他滿是血污的手臂捆綁住了自己。

他等著這一抱,已好多年,久得他都快忘記擁著她的滋味,「阿四……阿四……」他反反復復念著她的名字,像是怎麼也念不夠似的,「阿四,如今我什麼都沒了,拿什麼愛你啊?」

「誰說你什麼都沒了,你經商的腦子還在,不一樣能賺錢嘛!」她從百年後穿越時光來到全然陌生的大清年間都能重新開始,他都已白手起家一回了,還有什麼不能的?

可對胡順官來說,這一次回歸草根,與從草根平地而起,可就完全不一樣了,「朝廷不會再眼睜睜看著我做大的。」

「那你幫我做生意好了。」他們倆強強聯手,不要大富大貴,只要衣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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