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一闕 第7頁

她大驚,「你這是……」

幫嫫王朝一向等級森嚴,何種人穿何種顏色的衣衫是有定律的。

紫衣為帝王所穿,平常人若是以紫衣示人,輕則人頭落地,重則滅族之罪;貴族又稱赤族,身著赤袍,住亦住在王宮周遭;一般官宦則是銀服加身;商人均是金裝金靴;讀書人自詡清雅一族,遂著青衫;而國里最多的便是穿藍衣的工匠和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灰衣農人。

黑衣人藏于黑夜之中,他們若不是游俠,必定是權貴富豪豢養的殺手。

案王也曾養了一幫見不得光的黑衣人。黑衣一族向來是革嫫帝王的秘密武器,既然是秘密武器,自然不足為百姓道也。

這一身黑衣的遣風,又是誰的武器呢?

罷月怔怔地望著他,好半晌竟說不出話來,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兩年前那一別,銀衣仕族出身的遣風不見了,兩年後,怎麼一身黑衣的他重回宮中?

這兩年,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兩年前,他被父王的近身侍衛拖出西門的那一天,又發生過什麼?

她——全然不知。

「遣風,這到底是怎麼……怎麼了?你倒是說啊!」

他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用沉默敷衍她?他們不過是隔著一步之遙,卻如遠隔天涯。不!分明比天涯還遠,遠得望不到終極。

正僵持著,忽听斜陽殿下一個青衣宮人急急跑來。罷月識得她,是侍候斜日的宮人,有個奇怪的名字——九斤半。

九斤半見到罷月小主匆忙行禮,而後用更加匆忙的聲音喚遣風︰「殿下叫你。」

遣風听到這話,一個箭步沖向不遠處的斜陽殿。罷月留意到他手提彎月刀,只是眨眼之間便隱沒在氣勢宏偉的殿宇中。

黑衣人只服從主人的命令,他是誰的秘密武器?

答案已顯而易見。

是斜日!是斜日一手將曾經仕途坦蕩的銀衣遣風變成了今天的黑衣人,從西陵家翩翩公子變成冷血且見不得光的殺手。

當年,斜日到底是救他,還是害他?

罷月隱隱動怒,甩手朝斜陽殿而去。跪見她的九斤半沒听到她的命令,不敢起身,仍跪在原地。

「還跪在那里做什麼?快去通報你主子,就說我要見她。」

九斤半不敢起身,也不敢應承,只回說︰「殿下叫了遣風進去必有要事,小主若是沒什麼急事,還是改日再去見吧!」

出其不意,一記響亮的巴掌揮在九斤半左半邊臉上,伴隨而來的是罷月怒火中燒的問責︰「你算什麼東西?敢要求我什麼時候見我親姐?」

「九斤半不敢!九斤半錯了!九斤半該死!」

九斤半連著重重磕頭,小心翼翼的態度反倒把罷月僵在那里不知該如何是好。再堅持只會讓眾人覺得她成心挑事,可就這麼離去,她那滿心的疑惑和郁結又當如何?

恰在此時,正殿廊下斜日扶著一札黑衣款款而來,在皚皚白雪之中尤為扎眼,讓罷月想忽略不計都不成。

第三章見血方休

「遣風,你去吧!」

斜日拂袖,遣風無語,順勢低首而去,並未看一旁的罷月。即便他清楚地感覺到她灼熱的目光始終守望著他的身影,不曾挪移。

直到他徹底消失不見,罷月仍守著他離去的方向,任腦中一片空白。

「有什麼話,你問吧!」

斜日先開了口,其實有什麼話罷月根本不用問出口,全都寫在臉上了。

「你把遣風怎麼了?」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

她避重就輕,然這答案顯然不是罷月想听到的,「當初我央你去救遣風,你說救了,可我總見不著他。你說送出宮了,我也信了你。這才幾年的工夫,為何他會變成你的黑衣人?」

斜日不想解釋,她還是那句話︰「這是遣風自己選擇的路,與人無咎。」

罷月一把揪住斜日的袖口,高聲責問︰「什麼叫他選擇的路?你有給過他選擇嗎?若是有其他選擇,我相信以遣風的性子萬萬不會成為見不得光的黑衣殺手。」

斜日扯開她的手,順便把自己的袖口拉回來。此刻罷月是一時心急,她可以不怪她,卻不想跟她再為此事爭執下去。

「明說了吧!當日兩條路,或推出西門,一瓶毒藥了結他這條小命;或褪去仕族子弟的身份,換上這身黑衣。遣風做了他的選擇,若換做你,是寧可穿著銀衣去死,還是忍辱負重,以一身黑衣的身份活下來?」

兩年前遣風竟經歷了這樣的抉擇?!罷月蹙眉思索,即便是兩年後的今天,她也無法做出選擇。

可兩年前,遣風做出了選擇。

一身黑衣,尷尬地活著,畢竟——他還活著。

瞥了一眼罷月,想這麼會兒的工夫,她也該冷靜了些許。斜日抖抖衣襟上墜的雪花,這便要走,不期然一只手從身後拽住了她——

「這兩年,他……他都經歷過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的。」

她不會想知道的!她不會想知道的……

斜日什麼都沒說,卻又把所有的一切都道明了。

「最後一個問題。」罷月仍是死死地拖著她,不肯撒手。

沉沉嘆上口氣,斜日已懶得去揣摩猜測了,「說吧!」

「他知道西陵家族最終的結局嗎?」若知道,他還願留在宮中,面對先王的兩個女兒嗎?

斜日心中暗嘆︰這妹妹本該是他們兄妹幾個中活得最愜意,本該是這座宮殿里笑得最真切的那個。可她就是心里惦記的事太多,才活得這麼累。人生不過幾十年,自己都顧不過來,還惦念那許多做什麼?誰又會心疼你呢?

索性斷了她的念想兒吧!

「罷月,你覺得到了這會子,他知道與否還有什麼意義嗎?」

是啊!知道又能如何?

他最愛的大伯戰死了,西陵家完了,他亦失去那身銀衣所帶來的榮耀。

眺望茫茫白雪,罷月漸敢心境蒼白。

那日,天高風細寒梅疏。

那日,暮景蕭蕭雪裊裊,長空竟有雁哀哀——多年後罷月憶起此景仍拍手稱奇。

仍是連天的風雪浸染著寒梅,仍是那株含苞的矮樹,仍是樹下的那個人。不過是衣衫換了,不過是手中多了一柄彎刀。攥著那卷書冊,罷月痴痴地望著不遠處披著風雪一心習武的遣風。一套招式練完,收起刀,他顯然早已留意到她的存在。

單膝叩地,他照規矩向主子問安︰「遣風見過小主。」這一跪與尋常宮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罷月慌忙將他拉起身,拂去他一身的雪,只把他當作初進宮時陪她玩耍的西陵家小爺,「不帶這樣的,你我之間還分什麼主僕?當年你進宮時我就是小主,你可沒拜過我呢!」

當年是當年,如今是如今——這話掖在遣風心頭,已無說出口的必要。

不提從前,罷月只把懷里的書卷塞給他,「那闕長歌……就是我害你一直沒看到結局的那闕長歌,我把它補好了、復原了,這些年一直替你收著呢!就想著你再進宮的時候,定要讓你看到結局。現在——給你。」

她遞出去的手懸在半空中,他怔怔地望著那卷書,恍如隔世。那個坐在臘梅樹下,皚皚白雪中看書品茶的日子確已是隔世!

悄然之間變得厚實有力的手握緊彎刀,他自始至終沒有再去踫那卷書冊。

罷月不知他的心思,硬要將書冊塞進他的懷里。遣風急了,向後跳開,只是眨眼間他與她已隔數十步之外。

這兩年他過著怎樣的生活已在這一跳中告訴她了。

當年那個愛看書愛玩鬧的遣風不見了,取而代之是名副其實的黑衣殺手,斜日殿下的秘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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