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他沖著畫卷上的紅衣女圭女圭喃喃自語︰「你如果不是鬼該多好!」如果不是鬼,即使她不是鬼,她也只是個五歲的女娃,即使她擁有十七歲的身體,也還是透明無形的幻體。他李別恨想干嗎?他又能干嗎?廢話少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逃難機會,閃!
即使別恨自認身手不怎麼樣,憑著一副白吃白喝出來的健康體魄,他依舊選擇了抄近道逃跑。
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緊張感覺了,依稀記得七歲那一年,偶爾天上打雷的時候他就會漫無目的地逃跑,像是要擺月兌什麼,又像是在逃避什麼。他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在沒命地跑,跑到了野外躲起來,不敢站到高處,只敢蹲著身體匍匐在地上。結果閃電劈倒了大樹,砸在了他的腿上。他僥幸地撿回一條命,卻終身不能學武,成了臥泉山莊建立以來最無用的少莊主,也是爹和二弟眼中最大的笑柄。
他不想這樣的,不想讓自己看上去這麼無能。他甚至願意遵從爹的安排遠去宣州迎親,可是,天性如此,又或是上天給他的報應,他也無能為力啊!
心中暗潮翻滾,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甩甩頭,這是他常做的動作,以為這樣便能甩掉藏匿在心中許久的煩惱,甩多了,他甚至忘了自己也該是有煩惱的人。
月隱于雲中,明明少了牌位和畫卷,怎麼感覺肩上的包袱更重了?提了提肩上的包袱,他猛然間看到樹林的幽叢中有位穿著紅衣的女圭女圭正撐著把紅傘站在路中間。
朦朧的煙霧包裹著她的周身,紅如血的顏色充斥著別恨的視線,他該怕的。以他膽小如鼠、怕事無能的個性絕對該轉身逃個無影無蹤。偏生他沒有,呆立在路中間,他目不轉楮地看著面前的紅衣女圭女圭。
棒著長長的距離,他們誰也沒有動,遠遠地相隔,像是隔著一世的距離,那可是他們一世的姻緣?
「日開……」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卻如此熟悉,像是很久以前他們就認識似的,「你怎麼又變成五歲小女圭女圭的模樣了?」
因為我的法力無法維持十七歲的身形。
紅衣女圭女圭站在原地,小小的腳慢慢地挪著,卻沒有靠近他。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臉,卻將血揉了出來。相隔雖然遙遠,別恨卻能清楚地見到她臉上淡淡的血痕,透在紅色的世界里甚是醒目。
「日開,你怎麼了?」別恨忍不住向前走,向她的身邊走去。他忘了要離她遠遠的決心,也忘了在乎她是不是他的鬼妻。緊趕著幾步,他從來沒有像此刻行動迅速。停在她的面前,他抬起她的下巴,夜色凝重,他看不清她的臉。
好可悲啊!日開的心中涌起無限感慨,她居然無法與她的夫君在正常情況下對視。踮起腳尖,她拼命地想與他平視,可是夠不到,怎麼也夠不到。
她那張嬉笑的臉怎麼突然之間沉了下來,是太累了嗎?還是她的身上還藏著許多他看不到的傷口,「日開,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好嗎?」不自覺地蹲體,惟有如此他才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傷痕。
在她最無助,最沒有信心的時刻,他簡單的動作給了她這個死了十二年的鬼比生更重要的希望。吸吸鼻子,她感動得想哭,傷口反倒不覺得痛了,短短的小手臂環上別恨的肩膀,她以五歲的身軀、十七歲的靈魂最大的力量去擁抱他。
「別丟下我!」
不會,我不會再丟下你——那一瞬間,別恨差點就說出了這句話,理智壓下了他難得洶涌的心情。摘下臉上蒙面用的黑色布巾,他拿如夜色濃重的黑拭去她臉上的血紅,「怎麼會受傷呢?」他以為鬼是不會受傷的。
日開咽了咽口水,說什麼也不肯哭出聲來。她只是緊緊地環抱著他的身體,將心中的委屈盡數傾吐,「我跟老鬼頭搶這把紅傘,他不給我,然後我就咬他,他急了,一腳踢開我,我就變成這樣了。」她撩起袖子,將傷痕展示在他的眼前,「看看!看看!這都是他踢我之後,地上的荊棘劃的。」
他輕輕地吹著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輕輕地拭,輕輕地撫著。他不會安慰人,在莊里沒有人需要他這個無用的少莊主安慰,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若不是如此近距離地看著她的手臂,他不會發現她的雙臂內側有一道粗糙又丑陋的疤痕,像是被重物砸過的痕跡。鬼是不該有疤的,難道是她生前留下的,不像啊!
「痛嗎?」他粗手粗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弄疼了她,「他不是很喜歡你嗎?還想娶你為妻,為什麼會踢你?」鬼的思維都跟人不同嗎?喜歡一個女子是要用踢來表示相愛的感覺,那是不是意味著踢得越狠,愛得越深?
日開窩在別恨的懷中汲取著溫暖,她的周身冰冷,好似再多的溫暖也無法讓她暖和起來。癟著嘴,她滿心仇恨地嘟囔著︰「因為我搶了他的紅傘。」
就是她手中握著的這一把嗎?別恨無意識地多看了兩眼,很普通的紅色油紙傘,有什麼好搶的?
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日開繃著臉訓斥起來︰「你這個外行人不要小看這把紅油紙傘哦!有了它,即使大白天頂著陽光,我也可以跟你並肩走在街上。它是小表的屏蔽,足以擋去世間所有的陽氣。」
這麼神?別恨尤不信地上下打量著,「是不是有了它,你就可以像凡人一樣白天里走在大道上?」
「不對亦不遠。」鬼就是鬼,永遠也不可能像凡人一樣生活。她心里明白,卻不願意告訴他,不願意讓自己連最後一點像凡人之妻一般與他並肩走在大道上的權利也被剝奪。
「這種傘是老鬼頭憑著他上百年修煉出的陰氣制成的,被我搶了來,他氣得直跳腳。相公,咱們還是趕快走吧!要是被他找到了,可就麻煩了。」
表也會害怕比自己更厲害的鬼嗎?別恨不了解鬼的世界,卻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離開她的決定,「日開,我……」
「什麼也別說。」將五歲女圭女圭稚氣的臉埋在他的胸前,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謝上蒼讓她十七歲的靈魂擁有一個五歲女圭女圭的身軀。惟有如此他才會任她這樣親昵地靠著他,她知道的,心里一直就知道。
擁抱著她軟軟的身體,別恨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責任。活了十九年,無能的他在臥泉山莊里不被任何人所需要,惟有她,惟有小小的、如孩童般需要保護的這個女子,讓他茫然的心一點一點瓦解。
「痛——」她哀叫,在他的懷中。
扶起她的臉,別恨柔軟的聲音問進她的心坎里,「怎麼了?是傷口嗎?」她的身體有著孩子的軟弱,那一踹,應該很痛吧!「傻瓜,干嗎跟他明搶,不知道找個機會智取嗎?」
別恨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出自他的口中,他又笨又懦弱。用爹的話說,即使想使壞,都沒那個心眼,他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來?
不許發呆,不許發呆——日開不停地用染著血的臉去蹭他的衣襟,只要她存在于他的面前,他的眼里心里就只能有她。
「如果不是你想逃跑,我又怎麼會急著搶老鬼頭的紅油紙傘,所以都要怪你。」
他要逃走,她知道。她想追,鬼飄忽的身體卻辦不到。她能怎麼樣?除了去搶老鬼頭的紅油紙傘,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搶了,打了,痛了,追到了他——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