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翻身下馬,手中提著萬魂刀,他放任馬兒在樹林里轉轉,自己則坐在了大樹底下,等著遠處那個白色的小點變成清楚的容顏佇立在他的面前。
終于……終于找到他了——她氣喘吁吁地停在他的身邊,白色的衣衫上沾滿了泥土、汗水和塵埃。跑這麼遠的路,她還是第一次。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窺你的夢境,只是……」只是我想殺了你,無意中看到了那些畫面——這個解釋她不能給他。
戰神並不想追究她為什麼探入他的夢境,他不想知道答案,因為他根本不想知道她的身份。他只知道,當她在他的身邊時,他的心中有種歸屬感,好像找到了他尋覓以久的家園,那是他二十年來四處征戰都沒能征服的情感。能守著她一時就一時吧!他有著無限的生命,卻沒有安然入睡的時間。
抬起眼看向她,他眼中的血絲已經消退了下去。「絲絹。」
他要絲絹?絕塵無意識地拿出懷中的絲絹遞向他,他順勢拉下她的臉,用絲絹擦拭著她臉上的汗水和塵土。她是白淨無暇的,不適合灰頭土臉的樣子。「還紿你。」他將絲絹遞到她的手中,撩起自己的衣襟鋪在地上,「坐。」
絕塵被他的舉止弄得有點呆,剛才他還氣急敗壞地騎馬出行,害得她跟在他的身後迫了這麼遠,才這麼會兒的工夫,他怎麼又好了?真是一個奇怪的妖精。
硬生生地被他拉到了衣襟上坐下,她感覺到他的氣息此起彼伏地撩動著她的頸項,不自覺地她想到了他是男性,而她只是個小女子。稍稍向旁邊移去,她盡可能地想離他遠一些。還沒等她移出三指寬的距離,戰神的手臂已經搭上了她的腰,再一收,他將她收到了自己的懷中。
「等……等一下!」有點畏懼,女人對男人的畏懼。
「別亂動。」他只是想抱著她,靠近她讓他覺得很舒服,「左尊這個名字還湊合,以後你可以這麼叫我——僅限于你一個人。」她對他來說是特別的,她是第一個想要給他起名字的人。
絕塵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成功了?將他改變成普通人的第一步計劃徹底地成功了?「左尊!左尊!左尊!」她興奮地喊著他的名字沖進他的懷中,一點也不符合她縹緲如仙的樣子。
「不要喊個不停。」他只是答應讓她用左尊這個名字喊他,她就高興成這個樣子?她知不知道真正開心的人是他,活了四十七年,他第一次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連他的父母都沒有為他著想過。
想起父母,他低下了頭,剛才還放松的表情在瞬間緊繃起來。絕塵好奇地扳過他的臉,「你怎麼了?不喜歡左尊這個名字,還是不喜歡我這樣叫你?」
「不是,我只是想到了那個女人。」看到她疑惑的表情,戰神……絕塵口中的左尊補充了一句,「生我的那個女人。」他從不叫她「母後」,她不允許自己所生的妖精兒子這樣叫她。
絕塵不追問,也不探究。從昨夜他夢中的情形看來,王後所帶給他的記憶絕對是殘忍而痛苦的,如果他想說,她會用心去理解他的世界;如果他不願意回憶,她不會逼著他回到過去。
她的沉默讓左尊覺得安心,有她在身邊,他的情緒比往常來得平靜。他試圖回憶起那些不斷在他噩夢中出現的場景,那些讓他變成妖精的往事。
指月復撫上左臉上的疤痕,他所有幼時的記憶傾巢而出。「那個……那個女人刺傷了我的左臉,王上怕她殺了我違逆了天意,就讓佔卜師將我送到了王宮後面的樹林中。王上相信佔卜師的話,認為我是難得一見的戰爭天才,我可以在國家受到侵略時拯救他們,報以這樣的目的,他們派了一個人照顧我。說是照顧,其實是一種訓練。在我的國家行軍打仗靠的不僅是人,還有動物,像是經過訓練的野牛、豹子、獅子什麼的。那人就是專門訓練野獸的軍士,他听說了所有關于我的傳聞,他認為我是妖怪,比野獸還要凶猛地妖怪,所以他用比訓練野獸更殘忍的方式來訓練我。」
左尊拉開衣袖,手臂上全是縱橫交錯的傷痕,那是鞭子打,錐子戳出來的,能夠活下來是上天對他的可憐。如果說他生下來就是妖精的命是上天跟他開的第一個玩笑,那麼顯然他能夠在如此惡劣的情況下活下來,是命運跟他開的第二個玩笑。他要變成一個不死的妖精,這就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命運。
回憶過往,他再度想起了當時的疼痛。皮肉上的傷口很容易就恢復了,可是心上的痛楚他卻永難忘記。他一直待在樹林中,每日與野獸為伍,他以為自己根本就不是人。從他有記憶起所能見到的就只有訓獸師,他甚至以為這世界只有樹林那麼大,天下只有他和訓獸師兩個人。
因為這種相依為命的感覺,不管訓獸師再怎麼打他,他依然想靠近他,想待在他的身邊,只為了汲取一點人的溫暖。
然而,訓獸師卻總是說一些他听不懂的話。什麼堂堂長王竟然淪為野獸,這是他的報應,說著訓獸師又操起皮鞭揮在了他的背上。他甚至說他是妖精,只會給周圍的人帶來災難。
訓獸師說得對,他是妖精,沒有人願意陪在他的身邊,他永遠找不到可以歸屬的天地。
「還疼嗎?」正當左尊被回憶圍困的時候,絕塵縴細的手指撫上他滿身的傷口,溫柔的眼神露骨地凝視著他。
罷剛她還像個小兔子一般想要逃出他的懷抱,才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她又主動貼到了他的身上,還用如水的眼神瞅著他,她真的奇異極了。左尊微闔上眼,刻意忽略她炙熱的目光,「別這樣看著我,你這種眼神會讓所有的男人涌起侵犯你的沖動。」
絕塵白皙的臉上生出兩片紅霞,她的手卻沒有從他的傷疤處移開。他需要她,這一瞬間她真的這麼認為。
「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長大的?王上和王後沒有來看過你嗎?他們知道你的境遇嗎?」沒有與父母相處的經驗,在絕塵所看到的世界里,每個父母都很疼愛自己的小孩。即便孩子犯了再大的錯誤也會被原諒,因為孩子的身上流淌著父母的血啊!
「我常想我的殘忍該是遺傳的吧!因為我的身上流淌著的血來自我那殘忍的父母。在我被送人樹林九年之後,我看到的第二個人就是那個……那個女人。」
他的手握緊了她的,絕塵感到他的手心冷得像冬天里的冰。如果真的有那麼痛苦,她不想逼他再度去面對。「左尊,如果很難就不要再說了。」
他從來不曾與人談起這些往事,面對絕塵,他有一種敞開心扉的願望,仿佛只要將痛苦說與她听,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就會流出體外,再也無法干擾他。他要說,為了他自己。
「她神情緊張地走進了樹林,手里還拿著一把簪子。看到那把簪子,我直覺地排斥她的靠近。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做噩夢,夢中有個女人拿著簪子劃破我的臉,每次去溪水邊洗臉,每次看到左臉上丑陋的疤痕我都會想起那個可怕的女人,然而在夢中見到與在現實中看到她完全是兩回事。她罵我是妖精,厲聲問我是用什麼辦法殺死佔卜師的。」
左尊走出樹林很多年以後才知道,在他被送人樹林沒多久,有一天佔卜師去刀場買刀,放刀的架子突然全部倒塌下來,數十把刀砍在了他的身上,直把他的身體砍得七零八落,真正的死無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