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烏鴉一般白 第21頁

「烏清商,你听清楚了,我沒讀過書,我甚至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只能用圈圈叉叉來代替。還有,我所說的那些听起來意氣風發的話,也不是我自己創造的,全都是總會那邊事先設計好的,我們每個分會的先生說的都是相同的話。即使有時候出了意外,也有大鼻鴉教我該怎麼說,我根本沒有任何學問,也不是什麼先生。」

「你騙我!」他不敢相信,他們相識如此之久,他不敢想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是牙鶴書編出來的美麗謊言。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這問題盤桓在烏清商的腦海中一揮之不去,他暈了,被內心中巨大的失敗之情弄暈了。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感情,他一見鐘情的那個人就是站在他面前,永遠不知道說得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的小烏鴉嗎?

「告訴我,你……你還想嫁我為妻嗎?」

你真的愛我嗎?

他問不出口這句話,含蓄與矜持沒有害怕失敗來得猛烈。

牙鶴書的震驚不比他的膽怯來得弱,她驚愕地半張著嘴,像是在咀嚼一個很澀的果子,「你在說什麼?什麼叫‘我還想嫁給你嗎’?我為什麼要嫁給你?我什麼時候說要嫁給你了?」

「明明是……」

不好,事情就要穿幫了,黑壓壓的身影企圖趁機溜走。

「大鼻鴉——」

烏清商和牙鶴書難得有默契地同時叫了起來,嚇得大鼻鴉動都不敢動地維持著一腳在門內,一腳在門邊的糗樣,「我……我的名字也不是很好听,你們別……別這麼大聲地叫嘛!」

「我怕你耳背,听不見我叫你,就此一去不復返啊!」牙鶴書早就料到大鼻鴉的逃跑傾向,她要趁這個機會將整件事調查個水落石出,「你到底跟烏清商胡說了些什麼?」

這個時候自保要緊,出賣一些呆子也是再所難免的。大鼻鴉順著對自己有利的那條主線模索下去,「我看烏堂主他挺喜歡你的嘛!你都二十了,至今仍未嫁,我干脆做個好人將你們湊到一起,沒什麼不妥的吧?」

「不妥!很不妥!」牙鶴書速到他犯罪的證據,光明正大地批判起來,「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他,你憑什麼將我跟他湊在—……」

「夠了,不要再說了。」烏清商繃著臉背對著他們,他什麼都知道了,什麼也不想再說了,「你們有沒有收拾好行李,如果有,就快點兒離開我這個小地方吧!我想以你們從平民百姓身上榨取的財富,想要住比這里好十倍的客棧也不成問題吧!」

牙鶴書掏了掏耳朵,她確定自己真的沒有听錯——沒听錯他話中的內容,也沒听錯話從何處而來。

「你是在趕我們離開?」他居然趕他們離開?

「是呀!我不想跟你這種騙子同住一個屋檐下,這里是我們家祖先留下的地盤,它干干淨淨地落座在此數十年,我要你們走行不行?」別以為「白烏鴉」沒有脾氣,那只是火還沒燒起來罷了,一旦動起火來,「白烏鴉」也會啄人的。

牙鶴書還就跟他杠上了,她想走沒人能留得住,她不想走誰也休想趕走她,「我……我就不走,你要把我丟出去嗎?」

「你不走?」她不僅是個騙子,還是個賴皮三,「我走!」

他這就掉頭回廂房,人尚未走到門口,牙鶴書雙手一橫攔住他的去路,「這是我的臥房,你怎麼能隨便進姑娘的閨房呢?」到了有需要的時候,她堅決做個淑女,還是出自名門的那種。

經她這麼一提醒,烏清商中氣上行,氣得臉就像是又涂上了「青春永駐顏」。當時,他也不知道哪個腦子燒壞了,居然把自己的廂房挪出來給她住,他卻睡進了門房,想想真是不值啊!

不值得為她犧牲,卻值了他的愛。

沖進門房,烏清商只想盡早離開這個地方,多待一刻,他就越覺得從前的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呆子。

也許,只有呆子才會愛上騙子。

收拾好行李,連銀子都裝在了身上,估計能支撐個十幾、二十天,烏清商就不信牙鶴書不離開這五雅堂。

「你真的要走?」大鼻鴉蹭掉鼻子上被牙鶴書轟了一層的灰,略顯愧意地瞥了一眼烏清商,「這可是你的地方,你說走就走,不怕我們把這兒給拆了?」

「拆就拆吧!隨便你們。」

從烏清商的口氣里感覺到這一次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大鼻鴉發現這一次他闖下的禍似乎很難彌補,「你別這樣,小烏鴉之所以不喜歡你是因為她對男人不信任,她……」

「不要再編織謊言了,我不想再听,不想再當個呆子。」烏清商甩頭吶喊,他不允許自己再受騙。「她不是什麼先生,她甚至不識字,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她來五雅堂不是為了說文論經,而是為了說說紋銀,論論金子。還有她所介紹的那些貨物全都是劣質的,難保哪一天不會害死人。跟這種你永遠不知道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的人在一起,讓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所以從這一刻開始,我不想知道有關她的任何事。」

他拎著包袱這就要走,身後有一只手拖住了他的衣袖——回首,是她。

「即使是真的,你也不想知道嗎?」

不能讓他走,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他走——這個念頭橫繞在牙鶴書的心頭,經過今天一整天的大鬧,五雅堂已經是岌岌可危。他若真的離開,萬一她派去跟著他的保鏢稍有閃失,他可就小命不保了。

為什麼會擔心他的生死?不知道,沒道理的,她就是想讓他好好地活在世上,即使代價是揭開自己的傷疤讓他當戲看。

「我……我是在妓院長大的。」

她的第一句開場就震住了烏清商,牙鶴書的雙手不斷地摩擦著,像是要擠掉緊張的情緒,「我娘是妓院里的姑娘,不是最紅的頭牌,也不是一般的粗使丫頭,她徘徊在不上不下的邊緣,總是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感覺。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她就跟我說,這世上沒有男人可以相信,天下烏鴉一般黑。」

「所以你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翩翩君子,而且還很享受姑娘們全都圍在你身邊?」烏清商順著她的話揣摩下去,他或許過于忠厚,但絕不笨。

她該謝謝他幫她將最難講的話說了出來,「娘能說出這種話,是因為她曾經相信這世上總有一只烏鴉是白的——有段日子經常有位大學士光顧她的生意。」

她甚至將它說成是「生意」,只因——「婊子無情,一旦有情便是必死之時。我娘她愛上了那人的學士風度,她甚至做起了當小妾的美夢。只是當她告訴那位大學士她有了身孕的消息以後,那人就再也沒來過。」

牙鶴書以手撐頭,笑得無力,「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就像那個大學士說的那樣,妓女嘛!每天還不就是那回事,妓女生下的小孩,沒人知道爹是誰。」

烏清商逼著自己忍下來,不能心軟,不能被她的話所感動。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撒謊,誰知道她現在說的話是真是假,不理不理!

牙鶴書不想知道烏清商在想些什麼,她只想說出那段很久以來一直不敢面對的過往。不為了听話的那個人,只為了自己想說出的話。

「我想娘……娘她是真的很愛那個大學士吧!所以在她的心里,我就是那人的孩子。她抱著我去找他,我站在楓樹下看著她苦苦哀求的身影,看著她被人痛打一頓推了出來,看著她被妓院里的老鴇丟在床上,看著她臨死還在喊著那人的名字。我發誓,我要做我自己,不被天下任何一只烏鴉所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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