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發現耳機的聲音會有這麼大,就像是從天外直瀉下來,震撼著整個宇宙。
音符是一個接一個滾過來︰「你說你好孤獨/日子過得很辛苦/早就忘了如何尋找幸福……」
這就是所謂的排除寂寞嗎?那些音符,哀婉的曲調,只會讓她更寂寞,而且涂上一層悲憫的顏色。她忽然關掉CD,按鍵彈起來,一切再度恢復了平靜,靜得出奇。她靜靜地坐著,發現自己不能呼吸。
「不——」她在心里用力地喊著,沖到門前拉開房門,愣住了。
鐘煦站在門口,見到她,忽然張開手臂把她整個地抱在懷里;然而,她卻感到了恐懼,她的每一根發梢都在抖著。
好久,他才放開她。
「晞……」他伸出手,就快要踫到她瘦削的臉頰了,卻硬生生地停住,然後插進口袋里,「你回去吧。來這里……干什麼呢?快回去。」他說完,轉過身,堅定而又猶豫地走了。
她窒了窒,卻飛快地跑上去,從後面摟住他,讓他止住腳步。
「我不會回去。我不會待在那個沒有你的城市里,那還不如死去!」
「但是我還能給你什麼呢?就連見你一面,也必須等時機,趁四下無人,匆匆地看你一眼,然後馬上離開……你願意這樣嗎?」他松開她的手,轉過身望著她,「我不是一個自由人,從來不是,我身上背負著一個責任,我不能不負擔,我不能讓一個人的生命因我的不負責任而逝去。一個人,一個男人,一旦有了責任,在天地之間,他不就不能夠再任性而為。」
她吸吸鼻子,把他的衣服整理了一遍,將每一個褶皺都拉平。然後,她後退幾步,「我還是不會走。」
「三天之後就是我和文姐的婚禮,你趕快離開好嗎?」
「不。」她露出常有的微笑,「我來這里,就是要看著你,看著你結婚生子,看著你人到中年,看著你老去,看著你履行了一生的責任然後輕松地閉上眼楮……我會很快樂,也會很驕傲。」
她忽然走上前,踏起腳,貼著他的唇說︰「再吻我一次吧!我們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留一個吻供我晚年回憶……」
後面的話被他的吻吞沒了。如此絕望的吻,而又如此熱烈的吻,絕望得讓宇宙爆炸,熱烈能改變史前的冰期成為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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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晞在第二天就搬了出去。
沈琳文把鐘煦和自己關在房間里,讓他哪里也去不了。只有兩天時間了,她就將成為鐘煦的新娘,但她不開心、不快樂,反而陷入了一種空前的瘋狂狀態,愛得太絕望,人也變得絕望。
她把他和自己關在一起。剛開始,她是那麼的熱情,一種悲慘的熱情、地獄的熱情,魔鬼的熱情,她一直哭,一直自言自語,她全身發燙,燙得令人想起自焚。
鐘煦坐在角落里,瞪著眼楮看著她。沒人會明白她的激烈是從哪里來的,他的責任,不是去理解她,只是不讓她死,只是心甘情願地隨她一起關在塔內,關在墳墓里。
漸漸的,她的情緒平靜下來,但面孔顯得有點狠毒而粗獷。她的悲哀轉成仇恨,惡狠狠地望著他,「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說著說著,她開始擊打他的臉,撕扯他的頭發,咬他的嘴唇,然後她看見血從他嘴唇上慢慢流下來,就抱著他哭,求他原諒。
哭了好久,她安靜了些,話也少了。她只是不斷哭,又不斷笑,她哭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她臉上的火焰顏色轉為蒼白色,她眼中的光色異常陰暗。
再到後來,她完全安靜下來,既不流淚,也不狂笑,也不抱他,也不吻他;她冷冷的,但又不完全是冷冷的。她不時溫柔地用手撫模著他的頭發、他的肩膀;再後,她把他的手握在手中,一遍又一遍撫模著、撫模著,仿佛把整個生命都寄托在上面似的。
他既不回應,也不拒絕,只任她擺布,好像一個機器人,一語不發,傻傻地愣愣地望著窗外發呆。
天黑了,轉而天亮,天亮之後,又天黑,一個瘋子與一個傻子在房間里就這麼度過了四十多個小時。
瘋瘋顛顛的沈琳文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臨死前的最後一口氣,呼出去之後就再也吸不回來,悠悠的,緩緩的,接著,她用輕得如落葉的嘆息似的聲音問他︰「如果沒有徐晞,你會不會愛我第二次?」
不會。他已不是十一年前的那個他,不再擁有少年痴狂的熱情和夢想。其實他從來沒愛過她,只是喜歡過,又從哪里談起愛「第二次」呢?他想著,嘴角勾起一絲淺笑,卻沒有說出來。
她手撐著牆壁站起來,冷笑了一聲,歪歪斜斜地走出房間。
沈琳文在婚禮前一天的夜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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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過去,沈琳文依然下落不明,鐘煦感到自己沒有負起責任,也許她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自殺死去。那天他吻徐晞的時候,她就站在走廊盡頭,他知道,但他還是放縱了一下感情,沒想到她竟成了那樣。
徐晞一點也不知道,他沒告訴過她,如果她知道了,一定會有負罪感。
沈琳文的失蹤,徐晞感覺到與她忽然來到紐約有關。她不明白,沈琳文的愛為什麼那麼殘酷無情。
心里抑郁煩悶,她把唱片放進影碟機,GiGi清麗卓絕的聲音響在每一個角落︰「……太多的包袱/顯得更加無助/眼看著別人的幸福還有什麼忌妒……」
電話響起的同時門鈴也響了。她先接電話,對方是鐘煦,「等一下。」她說完把電話擱在一邊,再去開門。
隨著門漸漸開啟,門外的人也漸漸清晰,徐晞差點尖叫出聲——
沈琳文衣著破爛不堪,雙手背在後面,像規矩的小學生一樣站著;恐怖的是她的臉,那種樣子,除了用但丁所說的煉獄里的鬼魂之外,她再也想不出別的比喻。
徐晞愣了一下,然後讓她進來坐下,才想起鐘煦的電話還沒接,她接起來,他讓她出去一下,有東西要給她,她小聲告訴他,文姐來了。
徐晞給沈琳文沖了速溶咖啡,在她身邊坐下來,嗓子像生銹了一樣,徐晞咽了口唾沫,才問道︰「文姐,這幾天你去哪兒了?」
她盯著她的眼楮,蒼老著聲音說︰「我去找答案了。」
徐晞剛要問,她又開始說,像是喃喃語︰「有的人主張愛名、愛錢,或者愛自己,但千萬不要愛別人。年輕的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如今終于找到答案了,那里確實含有一部分道理。
「如果要徹底愛一個人,那實在是可怕的,比煉獄還可怕!如果是愛到極端,那不但不美麗,而且極其丑惡。真理是難看的,恐怖的;真愛也是難看的,恐怖的。這一層,我現在是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我不想再愛了,真的不想,但在愛情的迷宮里,我已經迷失了自我,我成了愛情的奴隸,成了他的奴隸,我沒有退路。
我問過無數次,問天,問地,問自己,問怎樣才算是一個他愛的女人。我把他捆綁在身邊,讓他永遠和我在一起,我希望也相信這樣他會永遠愛我;但不知為什麼,我的腳步總是不合他的節奏,我的心曲也配不上他的旋律,他對我而言,完全是個陌生人,我了解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