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生心里一面猶豫掙扎,一面忍不住的往翠薇的外公家走。
翠薇的母親如芸大他五歲,兩人以前是鄰居,在他家還沒搬離祖厝住到街上以前,他和如芸經常在一起讀書,如芸對他就像弟弟般疼愛,而生性沉默內向的他,卻一直苦苦的暗戀著她,從來沒有勇氣開口向她表明,不只因為她大了他五歲,也因為他從小就有一位童養媳的妻子在等著他,那是他永遠逃避不了的責任和義務。
他在二十一歲那年奉父母之命和月容完婚,如芸早他一年嫁給柯士超,時光荏苒,命運變化難料,想不到月容和如芸都先後離開人世,他一直未曾再娶,只因他的內心深處一直佔據著如芸的身影,當年輕的翠薇突然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他幾乎要以為是老天對他的恩寵。
柯士超在如芸去世之後,娶了一個和自己女兒年紀相仿的妻子,這點使翠薇很難接受,憤而從台北來到這個南部的鄉村暫住,然後很快的和他陷入一陣情絲糾纏中。
至今他依然很難分得清楚他愛的是如芸的影子或真的是翠薇本人,因為她和她母親長得如此相像,以致他在看到她的同時,立刻跌入往昔少年時期的苦戀中。
而翠薇對他的依戀又何嘗不是一種移情的心理?她因為有個忙碌的企業家父親,使她特別渴望得到父親的注意和關愛,尤其是在她母親去世之後,這種感覺分外強烈,可是她的父親忙碌依舊,再加上娶了一個年齡差距懸殊的妻子,更令她積怨日深,以致爆發種種沖突。
他不得不懷疑翠薇之所以會和他陷入這種糾纏不清的戀情中,除了受到她母親和他的故事影響外,想要從他身上得到父愛的慰藉應該也是原因之一吧?
回想和翠薇的那段充滿糾葛的情緣,他的心仍因輕微的痛楚而悸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像陷入一片泥淖般無法自拔的愛上她,可是一切外在的條件全都不允許他們相愛,他們之間不但相差二十幾歲,她又算是他的後輩,憑他家和她外公家的淵源,絕對沒有人會贊成他們交往,包括他自己在內。
另外又有一個原因,是他沒有勇氣抗拒禮教傳統的束縛,同在那個時候,他的兒子宇杰也無可救藥的喜歡上翠薇,在種種因素的考慮下,他只有選擇退縮一途,堅持推拒翠薇的情感。
從她傷心的回台北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年了,在這五年當中,他總是活在她與她母親的影子里,她們母女而人各據他心靈的一角,他依然分不清楚他愛的是誰?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所受的痛苦都是應該的,也不值得同情,他是一個沒有勇氣去追尋所愛的男人,因此才受思念的懲罰。
他走到半路又折回來,心里既難過又無奈,他去找她做什麼呢?雖然他知道也許她還會像以前一樣,在這種深夜時分等著他出現,他當初既然沒有勇氣愛她,現在又何必去找她?
此刻的感覺就和五年前一樣,他總是如此苦苦掙扎,在理智與感情之間徘徊,也和年少時代對如芸的暗戀相同,愛又不敢愛,忘又忘不了,相思不斷,痛苦不停,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從這種心的桎梏中解月兌?
傳雲躺在床上關燈準備睡覺,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心思清明得一點睡意也沒有,一直注意著樓下有無開門關門的聲音傳來。
她干嘛這麼在意他回來了沒有?他去哪里、去找誰、回不回來又關她什麼事?她怎會一顆心都掛在他身上,仿佛一個等待丈夫夜歸的妻子。
這種想法不由得令她臉紅羞澀起來,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心早就背叛她而深受他的吸引,他畢竟是一個那麼出色的男人,輕易就能觸動女人的心弦,她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女人,根本抗拒不了他所散發出來的迷人魅力,她會把心放在他的身上也是極自然的反應。
承認自己內心的感覺,使她有種暢快和輕松,卻也十分煩惱,從今以後,她必須更加小心的掩飾自己的感情才行,否則一旦讓他發覺,她可要無地自容了。
她清楚的听見樓下傳來鐵門拉動的聲音,一顆心才像由半空中落了地,很快的睡意便襲上眼皮,在意識逐漸混沌之際,那個神秘的黑衣女子不斷的在她的腦海中縈繞,泛起一個個問號。
美嬙還沒到,傳雲先開了診所的門,略微打掃整理一番,到了診所應診的時間,美嬙準時來上班。
「雲姊,早。」
「早。」
然後建生也從樓上穿戴整齊的下來,一貫的西裝褲配襯衫打領帶,除了兩鬢間的幾許白發,他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他甚至連老花眼都沒有。
「施醫師早!」美嬙愉快的和他打招呼。
「早。」
「你的報紙。」傳雲將報紙放在他的桌上。
早上患者還沒上門的時候,他總是會先翻看報紙,可是今天他卻只是坐在座位上瞪著那兩份報紙看,仿佛喪失神志的人一般。
美嬙不禁有些擔心的偷偷問她︰「雲姊,施醫師是怎麼了?看起來有些奇怪。」
傳雲也是一臉煩惱的回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什麼心事吧?」
「你去問問看好不好?」美嬙單純的對她道。
傳雲露出一個苦笑,搖搖頭道︰「我不方便去問他。」
「有什麼不方便?只是關心一下而已。」美嬙不解的說道。
傳雲仍是搖搖頭。
「那我自己去問他。」美嬙說著,便從藥劑室走出去,假裝開玩笑的問道︰「施醫師,你是失戀嗎?怎麼一大早就失魂落魄的模樣?」
「一個從來沒有真正戀愛過的人,怎麼會失戀呢?」他這樣回答。
傳雲在藥劑室里側耳留意的傾听,感覺他的話里不僅有著自嘲之意,也充滿一股沉重的落寞。
「那你怎麼會看起來怪怪的?好像有什麼心事一樣。」美嬙直截了當的問他。
「是有些心事沒錯。」他坦白承認,卻沒有說明。
「你有什麼心事?能告訴我們嗎?」
「告訴你們又有什麼用?」
「我們可以替你分憂啊!」
「傻丫頭,那是不可能的,不論是憂愁或痛苦,都只能自己承擔,即使再親密的關系,也無法替你分擔什麼的。」
「小姐,掛號。」
傳雲拉回注意力,開始為患者辦理掛號,一會兒,美嬙便走回藥劑室,無可奈何的聳聳肩。
陸陸續續看了幾個病人後,建生趁著一個空檔,下定決心似的站起來,對傳雲她們交代道︰
「我出去一下,最慢不會超過半小時回來。」他的神情流露出些許的凝重。
看著他滿月復心事的離開,傳雲的心情不禁也籠罩一股陰霾。
翠薇和她那些阿姨、舅舅坐在院庭里臨時搭起的遮棚下閑聊,除了偶爾回答他們一些關心的詢問外,她總是沉默的想著心事,並不真的對那些瑣碎的人事有興趣。
他已經知道她回來,昨晚為什麼沒有出現?難道他真的已經完全不在意了嗎?不,從他昨天看見她的反應推論,他應該還是和以前一樣,絲毫沒有把她淡忘,他之所以沒有來找她,是還無法坦然的面對她吧?
其實她這次回來,主要也想證實他對她究竟還有沒有影響?這個她曾經苦苦愛戀著的中年男子,即使她現在已經和一個愛她的男人訂婚,她的心里依舊有他的存在。
「建生,你來了。」
她听見有人招呼他的聲音,眼神突然明亮起來,急切的追尋他那熟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