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想當一輩子的朋友,想要隨時隨地感到心煩就能夠,向對方傾吐,他們都不想讓愛情破壞兩人間的情誼,因此他們說服不了別人,就說服自己——他們是不會愛上對方的好朋友。
于是,國三的他們做出共同結論。
她說︰「我絕對不會愛上你。」
而他說︰「我不允許自己愛上你。」
幼庭悄悄地觀察著女兒的變化,看著以前滿心仇恨陰沉的女兒恢復過往的自在快樂,總算放下心中一塊石頭。
她很開心,那個叫做不舍的男孩打開女兒的胸懷,很開心,女兒並沒有因為父親排斥所有的男生,不知不覺間,不舍成了母女倆的談話重點。
因此學測成績下來,劉若依向母親提及去理道中學的事,幼庭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有個值得深交的好朋友,比念什麼學校都更重要。
八月天,走到哪都熱得讓人頭頂冒煙,私立高中偷跑,七月底就開始上課,但今天是假日,劉若依懶在母親店里,哪都不想去,如果不是收到台北寄來的包里,她連大門口都不想踏出去。
案親知道她的學測成績很好,寄了禮物過來,但她看都不看,拿著包裹就要上超商,寄回台北。
「那是你爸爸的好意。」
這句話,母親說過幾十次了,但劉若依拗著性子,回嗆道︰「我缺爸爸、缺父愛,就是不缺這一點點好意。」
一般來說,她不會這樣對母親講話,但只要提到有關劉家的事,她就會變成斗雞。
劉若依抱起箱子往外走,出花店之前,對著里頭喊了一聲,「周叔,我馬上回來,你等我。」
「知道了,你慢慢來,等你回來之後,我們再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周宇節回應她道。
幼庭看著女兒的背影、忍不住嘆氣,「沒見過比她更固執的女孩,真不知道是像誰。」接著走到花器邊,拿起一枝含苞玫瑰,又嘆了口氣。
周宇節搖頭笑了。她們看起來不像母女,倒像朋友,好幾次,幼庭因為軟弱還被女兒狠狠訓了一頓。
「像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依依是個很好的女兒。」講這話的時候,他臉上帶著驕傲,好像劉若依是他的女兒似的。
周宇節是隔壁獸醫院的醫生,他的妻子和女兒在幾年前出車禍死去。他沒想過再婚,只想守著一屋子動物過日子,他曾想,這輩子大概就是這樣了。
沒想到幼庭和依依出現了,他在這對感情好到令人羨慕的母女身上,看見妻子和女兒的影子,漸漸地,他們成了朋友。
他的數理好,依依三不五時拿他當免費家教,而他,對于不能陪伴女兒念書,一直是心底最大的遺憾,如今,依依填平了他的遺憾。
「我沒說她不好,可她這樣把父親、爺爺女乃女乃都拒于門外……」唉!幼庭仍是嘆息。
她心底怎會無恨,多年夫妻換得一紙絕情書,教她情何以堪?但也因為自己被仇恨啃蝕,明白恨有多傷人,同樣的傷,她真的不希望女兒嘗。
「那也沒辦法,當初是依依的父親處理得不好,他不該打依依的,那個巴掌在孩子心底留下抹滅不去的痕跡。」不知不覺間,幼庭和他也跟著不舍喊她依依。
「你知道那些事?」
幼庭有幾分意外,女兒竟會對周宇節談到那件事。平時依依是打死都不願意提的,每次她想試著談,依依就對自己臉紅脖子粗。
「對,依依對我說過幾次。」通常是在她父親或長輩來找過依依後,她才會跳到他面前,劈哩啪啦吼叫一通。
「她肯對你說?太好了,有空的話你幫我講講她。」
「不,我只想扮演傾听者的角色。」
「你拒絕幫忙?」
宇節是個好好先生,從不拒絕別人的。幼庭覷他一眼。
「如果我是依依情緒唯一的宣泄口,你不希望我用說教把她的口給堵起來吧,孩子還小,與其逼迫她不恨,不如讓她先把滿肚子的怒氣吐干淨。」
「好吧。」她苦笑。「你們都對,就我不對。」
他靜靜望著她,沉吟須與後才猶豫地問︰「幼庭,你不希望依依恨她的父親,那你呢?你恨他嗎?」
扎著花束的手停下來,不需要太多考慮,她回答,「我恨。」
周宇節點頭。這才是正常人,沒有任何女人在經歷這樣一場背叛之後,還能毫無怨尤。「既然你無法阻止自己恨依依的父親,為什麼非要勉強依依改變心情?」
「因為夫妻是種可以結束的關系,但父女不是,雖然劉奇邦不再愛我,依依仍然是他割舍不去的心頭肉。」
他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你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
幼庭苦笑著。她對可卿的善良換來了無窮的苦痛,于是發誓,再不對任何人善良,沒想到頭來還是得了這兩個字的評語。唉……善良……她搖頭。
「不是每個善良的人,都會得到好下場。」
周宇節微微一笑。「或許是吧,不過我相信你會得到幸福。」
*****
把包裹寄回去後,劉若依準備回到店里。她有幾道數學題要問周叔,而且周叔說了,要請她吃日本料理……耶!她要點鰻魚飯。
她喜歡周叔,喜歡他身上恬適的氣息、他的親切態度、他事事都替別人著想的體貼……不過,喜歡他的人可不少,不管是獸醫院的護士小姐、顧客,或是左右鄰居,幾乎和他相處過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喜歡上他。
記得不舍說︰「那是因為他表現出來的無害,會讓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備。」
她回答,「不,我認為他受人喜愛,是因為他不吝嗇付出。」
然後她告訴不舍周叔和他妻子、女兒的故事。
「自從妻女過世後,周叔再沒有想過結婚的問題,他說能夠找到心靈契合的另一半不容易,而他對上帝已萬分感激,因為祂曾賜給他可以廝守終生的女子,只可情,人世無常。
「我老是跑去找周叔,雖然他很忙,可是再忙,他看到我就會露出燦爛笑臉。唉,我對這樣的笑缺乏免疫力,只好一找再找,天天賴在他身邊,幸好周叔覺得,能夠陪我讓他覺得很幸福。」
不舍說︰「哦,原來是因為對我的笑容缺乏免疫力,才選擇和我當好朋友?」
可他沒說出口的話是︰傻瓜,他在你身上尋求疼愛女兒的幸福感,你不也在他身上尋找父愛?
回憶至此,手機響起,是不舍。他的來電踹掉了劉若依收到包裹時的不愉快,她接起電話。「不舍,找我嗎?」
「能出來嗎?我有話想跟你說。」他的口氣有些悶。
「不能在電話里面講嗎?」她很想吃日本料理呢。
不舍用沉默取代回答,然後,像是心意相通似的,她回答他——
「算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在學校的司令台上。」
「知道了,我馬上到。」掛掉電話,她加快腳步。雖然不舍沒有講太多話,但她感覺到他的沮喪。
半個小時後,他們雙雙坐在學校的司令台上。
太陽還是很大,熱死人的八月天,光是呼吸就會讓人不停冒汗,不過司令台上很涼,風一陣一陣吹著,司令台兩邊的樹木被風一揚,就出現沙沙聲,他們都喜歡這個背景音樂,于是這里成為他們最喜歡的聊天地點。
背靠著背,劉若依和盧歙手上捧著個碗,一口一口吃著甜甜的草莓牛女乃冰。
把湯匙塞進嘴里,劉若依猶豫了一下,問︰「你心情好一點了嗎?」
笑了笑,他知道,她想問這句等了很久。
轉身,與她並肩,像是突然間才發現,依依變得很矮,目光下調四十五度。似乎從國二之後,她就再沒有長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