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若依淡淡一曬。她知道女孩在擔心什麼,接下來那紙合約簽不簽得成,直接影響設計部的人事結構,雖然女孩再上班也沒幾天,但設計部里都是她的好朋友,在經濟不景氣的環境里,她希望好朋友們都能保有這份工作。
她是個熱情親切、體貼活潑的好女生,笑起來像鮮花怒放,半點不保留,總讓自己聯想到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那個人和她一樣有著好人緣……
「我會努力的。」點頭回應。
閉過幾個彎,她進入會議室。
一身鐵灰色西裝修飾了盧歙略瘦的身材,而那微卷的黑發、直挺的鼻梁、淡然的雙眸都很吸引人,他是個很帥的男人。
他回國後進入姊夫的曜林百貨,短短幾年,從基層爬到總經理位置,有人說他靠的是裙帶關系,但他的亮眼表現讓更多的人相信,將他網羅旗下,是曜林百貨能夠更上一層樓、成為台灣百貨業龍頭的主要原因。
走進會議室時,盧歙習慣性掃視全場一周,他會在觀察與會人士的同時,決定要用哪個句子開頭,通常他的第一句,就會牢牢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因為他是談判高手,大學四年,他念得最好的就是這門課。
然而,毫無預警地,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定格,兩道視線鎖緊那背對他的女人,心狂跳著。
她梳著簡單發髻,後頸處一顆凸起的痣,北極星似的一顆痣,牢牢地、牢牢地攫住他的目光。是她嗎?整整消失十年的依依……
呼吸短促、思緒紊亂,他想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一百八十度轉向他,他想看看她的眉眼、看看她的臉、看看她是不是自己想了十年的女人。
可是她比他更快,這個有著北極星的女人倏地轉頭,瞬間對上他的眼,四目膠著。
呼吸在那刻暫停,幾千幾百個聲音在他耳邊吶喊,是她、是她、是她!是不舍心心念念的依依……
她和從前一般漂亮,在淡妝的烘托下,五官更明麗,窈窕的身材包覆在合宜的套裝里,三吋的高跟鞋讓她看起來比許多男人高,而又因為她還是那樣高貴典雅的上流社會氣質,讓缺乏自信的男人都不敢貿然親近。
再細看下去,她一樣明眸皓齒、肌膚雪白,兩顆小小的珍珠釘在耳垂上,淡淡地散發溫潤風華,襯著她更顯光芒,令他再移不開目光……
劉若依一樣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轉開,見他渾身散發著自信,溫潤的五官中增添幾分威嚴,不再是當年的不舍,有些感嘆。
好快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這樣會出現于作文簿里的形容詞,在現實生活里印證,現下二十八歲的依依踫上了二十九歲的不舍,他們之間,還有當年依依不舍的情分嗎?
沒有了吧!她苦笑。
她沒想過會在這場會議上踫見他,還以為曜林百貨會派之前洽談的方經理過來簽約,而由此推論,他已經成為她父親最重要的倚仗對象?
可這也沒錯,當初的栽培為的不就是今日?未來,或許還要倚仗他來執掌公司呢。
她不在乎身外之物,從小就不在乎,所以她不介意盧可卿奪走多少財富,她介意的是父親,介意原本擁有的和樂家庭。
可……算了,一切已經過去。這是她第三萬次這樣告訴自己。
扁陰是傷口的最佳治療劑,十幾年的時間夠久了,久到讓許多情緒消失殆盡,對那個家、那個女人的恨,已然放下。
盧歙站上台,依著早已擬好的說詞,將兩家企業的合作關系以振奮人心的口吻講過,但他的眼神始終定在劉若依身上,仿佛若一個大意,他眼中就會永久失去她的身影。
她並沒有回避他的視線,雖然有幾分心慌、幾點心亂,雖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在他審視的同時,依然端詳著他,沒有避開。
他不一樣了,陽光笑臉失蹤,看人的目光帶著幾分清冷,雖不至于教人害怕,卻帶給人一種清雅淡然、溫和的疏離感。
她想起《世說新語》里面的幾個句子——
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朗朗如日月之入懷;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
是啊,他如野鶴般卓爾不凡,所以在眾多的瓦石間,她獨獨凝視著他的珠玉眉眼。
不只一次幻想過,倘若兩人再次相見,她一定要掛起最溫柔的笑臉,仿佛兩人之間還是那年的好同學,然後她要問他︰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是真心的,她真心想知道,不舍過得好不好——在沒有她的歲月里。
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子里,有足夠的時間讓她厘清自己的心,厘清她對他是愛是怨、是喜是恨,她清楚知道,自己不恨他,即使他是盧可卿的弟弟。
是啊,怎麼恨得起來?是他牽著她一步步走過青澀歲月,是他給她烏龍茶,讓她明白自己的香郁必須依賴著他的無味才能生存,五年的快樂與心平、五年的深刻記憶都與她的生命緊緊交纏擰揮扭成一股繩,再解不開。
她不想忘記那份友誼,只因她的父女之情已經改變了容顏,再不願意友誼也隨之褪色。
她總是這樣告訴自己,不管盧歙是誰,他都是自己,中學生涯里的重點,就像參考書、下課鈴聲,美好的以重點筆記方式,存在于她的大腦元中,將來有一天她老了,她會坐在搖椅上,告訴子孫一個個關于「依依和不舍」的故事。
她在心底封鎖了盧歙,把他變成「曾經與過去」,像保存一份禮物那樣,珍惜著屬于兩人的甜蜜。
本以為世界很大,相遇困難,再見面時兩人將暮歲老矣,沒想到才十年,他出現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
像咬破了藥囊般,苦澀瞬間沁入心頭,不自覺的,她的眉微微蹙起。
「現在就請我們公司的設計長劉若依小姐,向盧總經理報告最新年度的設計主軸。」
劉若依深吸了口氣,暫且壓下心中的紛亂,踩著穩固步伐、搭起自信笑臉,走向講台。
盧歙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順利在合約書上簽下姓名。
誰說地球不是圓的?誰說斷了線的風箏不會落回原點?他終于還是遇見她、踫上她,終于可以向她逼出一個答案——當初為什麼拋棄他?
餅去十年來,他不斷對著幻想中的依依發問︰怎麼叮嚀過幾十次的話,你轉頭就忘?我發了幾百封信,你怎麼能夠讓它們全都石沉大海?又為什麼一畢業就和所有的高中同學斷了線?為什麼阿姨的花店結束營業,且你家里始終沒人?
那段時間,他不斷托同學打听她的下落,沒想到越探听越受驚嚇,她像人間蒸發似的,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火里水底煎熬著,一顆心熬出千瘡百孔,可雖然心急,卻沒錢回台灣一探究竟,而學校的課業壓得他喘不過氣,好幾次受不了,脾氣爆發,溫和的他和室友大吵一架。
他知道錯在自己,直到今日,他還是無法想象,當時是怎麼撐過那段被拋棄的日子。
終于,在大三那年的耶誕節,他用存下來的獎學金,買機票飛回台灣。
難得一趟回家,待在家里的時間卻很短,因他想盡辦法尋求她的消息,沒想到人去樓空,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之後假期用罄,回到美國後他埋頭苦讀,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大學、碩士學位拿下,然後回台灣、進入曜林百貨,像報恩似的拚命工作,工作之余,沒有任何一天放棄尋找依依。
這麼久了,他幾乎都要死心了,誰知竟會在這里遇見她,而她成為合作鞋廠的設計師。很好,他終于可以追著她要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