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不敢 第13頁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大人……」綻梅奮力推開他,眼眶蓄滿不知為何想落的淚,「李大人,綻梅不喜愛你,綻梅也不夠資格當大人的知音人,大人應當去找個好人家的姑娘,一個能配得上大人的姑娘……」

「不喜愛我你為何要哭?」李玄玉抹掉她落下的淚,「綻梅,你為什麼不想活?你又為什麼不願活?你不敢回應我,在意的又是什麼?是身分嗎?我告訴你,我本是窮苦人家出身,那些身分尊卑我不——」

「李大人,您別說了,綻梅想睡了,今日勞煩大人費心照料,您也早些回房歇息。」綻梅打斷李玄玉,不顧扯動傷口的疼痛,身子趴躺到榻上,以背相對。

李玄玉究竟想逼她說什麼?回應什麼?她早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早就不是能配得上他的姑娘,她只是一介奴婢……為何他攪亂她一向平靜的心湖還不夠,還得迫她出聲回應?

「好,你不想說便別說。」李玄玉看來氣惱至極,拂袖而去。

綻梅听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心中隱約感到悵然若失,又微松了口氣,不知為何直想流淚,沒想到過了會兒,李玄玉又拿著幾卷書冊推門進來了。

綻梅旋首驚愕地望向他,匆匆將臉別開。

「你不想說就別說,可我得在這兒等你燒退,你睡吧,兩個時辰後我再叫醒你喝另一盅藥。」李玄玉坐在案旁,眉心微蹙,一句話說得溫緩,像是智者在外頭理好心神,真有整晚陪在她身旁瞎耗的態勢,打開書冊垂首靜讀。

綻梅對他臉上如此堅決的神氣感到無能為力。

好吧,耗就耗吧。

綻梅偏過臉容,真讓自己閉眸小睡了會兒,她本就極度疲累,再睜眸時,卻沒想到李玄玉竟還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在案旁讀書,真同她耗上了。

搖曳的燭光在牆上映出他的身影,也在她眼前與心上映出他朦朧專注的神情。

這一刻,也不知是因為身子太過虛弱,抑或是因為李玄玉太過溫柔與執著,綻梅真覺自己輸了。

說便說吧,有什麼不能說的呢?那傷口早就腐了、爛了、臭了,她又為何不能提呢?是啊,為何呢?

綻梅望著李玄玉的面空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她覺得那出口的聲音干澀得不像她的,才終于順利道出一句往事。

「李大人……綻梅,是吳縣人氏。」

那具背對他的嬌軀,隱約傳來一句朦朧悠忽的句子。

李玄玉側眸盯著她的背影,屏氣凝神,專注靜听,唯恐錯漏了她接下來要說的任何一句話。

「綻梅本姓洛,幼時一直居住在吳縣桐城,而綻梅的母親,原是一名歌伎,被父親買下之後,收為妾,之後又被父親轉送給叔父,數月後,生了綻梅。」

所以,她母親懷著她嫁給她叔父的嗎?李玄玉想問,卻又覺不需要問,她所用的稱謂里,有著她不想親口道出的玄機。

「我八歲那年,叔父不知犯了何事,得罪了某位官人,據聞,那名官人性喜幼女,于是,父親便差娘將我好生打扮,想為叔父……」綻梅眼眸閉了閉,她以為事隔多年,那些過往早已恍如隔世,怎料親口道來,仍是如此困難?

「胡鬧!」李玄玉才听得一半,就算再怎麼想忍耐,仍是不齒地低喝了一聲。

他為官不是一日、兩日,當然明白為了月兌罪,饋禮贈銀的所在多有,但贈幼女?這成什麼事了?

包何況,年僅八歲的幼女,即便是與侍妾生的,那也還是名有親緣關系的幼女,好生打扮要做啥?真送小羊羔入虎口嗎?那是禽獸才做的事兒,再有,什麼叫性喜幼女?那名官人要幼女做啥?簡直是其心可議兼之不可思議!

第5章(2)

綻梅背對著李玄玉,李玄玉看不見她此時神情,只覺她語調比平時更為疏離平緩,像在刻意壓抑些什麼。

「娘于心不忍,不願將我送走,于是便央了管事,找了個機會帶著我從宅子里逃出來,我與娘逃了很遠、很遠很遠……娘本想投靠親戚,可他們都不願惹禍上身,還說娘如此棄叔父不顧,是罔顧夫妻道義……我與娘陸續奔走過許多地方,後來,盤纏使盡,娘也堪舟車勞頓,不到數月,便染了急病……」

「綻梅……」李玄玉坐到她榻旁,想伸手踫她,卻又覺得自個兒太過渺小,不知該如何撫慰她如此巨大的悲傷。

她當時年幼,絲毫不懂世情冷暖與人心險惡,是否,她將一切過錯往自兒身上兜攬,直到現在,仍覺自個兒是害死娘親的凶手?

「我沒錢葬娘,只好蹲在路邊直哭,一位老太太拿了張破席子給我,說要將娘裹卷起來,那麼愛漂亮的娘,那麼漂亮的娘……她不會喜歡那張破席子,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大小姐經過,她才大我一、兩歲,她很美,就像娘平時打扮得那麼美,我沖過去抱住她,可她可憐我,替我想辦法,我娘從前跟她一樣美……我求她,我一直求她……」說到這里,綻梅已然覺得自個兒說不下去,她數度呼吸吐納,卻再難成言。

「綻梅……」李玄玉抱住她,綻梅再也忍受不住,在他懷中放聲大哭。

「為什麼死掉的不是我?我可以跟娘換的……我很乖,爹爹想將我送誰就送誰,我听話,我願意听話,只要娘可以活起來,可是、可是!娘她不會活了,我一直叫她,她都不理我,她冰冷了,她不會動了,她叫我逃遠一點兒,可是逃去哪兒又有什麼不同?哪里都沒有娘,我不知道我活著做什麼?為什麼是娘死不是我死?我不想活啊,為什麼老天爺要留我下來?為什麼要留我下來?」

綻梅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背心發顫,已經不知道自個兒在說些什麼、想說什麼,也不知道是心傷拉動了身痛,還是身痛扯得她心傷,總之她渾身皆疼,腦子渾渾噩噩,所以不願想的往事通通沖涌而上。

李玄玉一下又一下輕撫著她,撫她發心,撫她額際,撫她垂落的淚,卻知道撫不去她心中傷痕。

他只好摟緊她,一遍又一遍地道︰「綻梅,我說我喜愛你,那自是很喜愛、很喜愛,你活著,遇上我,被我喜愛,令我歡喜,這樣,不行嗎?為我活,不成嗎?綻梅,我、我……你贈我的鞋,我很喜歡,我瞧著許多天了,才舍得穿,我也總是很歡喜,我迫你習字,那是我想見你……綻梅,我很喜愛你。」

「為什麼?李大人……綻梅並無任何過人之處……」綻梅揚睫望他,淚花糊了她眼,她瞧不清他的模樣,卻能感受他話中盈盈溫柔。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弄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每回瞧著你,心中總要鬧過些什麼,鬧得我腦子發暈、身子輕飄飄,我見著你,又惱你又心疼,我總想著,你每回望著天,是在想些什麼呢?你嘴上老是說著什麼不敢,但其實你胡來得很,做事亂七八糟,真是氣煞人也,我又想,我還想……你笑起來這般好看,為何不多笑笑呢?我、我很喜愛見你笑……」

綻梅望著他,沉默了良久,又想哭又想笑。

「李大人,綻梅配不上您,大人您應當找門當戶對,與您匹配得過的姑娘,綻梅是不祥之人,遇上綻梅,總要遭難……若不是我,娘她……我……」

直到她說了這句話,李玄玉才意識到,她的父親從前既能買下歌伎,又納之為妾,想必也是富貴人家,所以,綻梅雖是庶女,卻也算是大戶千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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