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樣任他擺布?!」君亞厲聲詢問,原本慵懶無聊的神態被陡然升起的怒意所取代。
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牽動君亞緊繃的心弦,引起他關切,非雁雪莫屬。
她淡淡回答︰「我沒有什麼好損失的。」
「雁雪!」沈君亞暴怒︰「老頭子是為了逼我就範才拿你當犧牲!」
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成家立業」的狗屁話,都是為了他的沈氏王朝!他要的是一個完全在他掌握之中的繼承人!
雁雪阻止了他憤恨的語詞,緩緩開口︰「不……!案親這次真的下定決心了。他對你這次緋聞的‘處理不當’簡直是暴跳如雷--在某方面來說,阿哥,你贏得了這場戰役。」
「是呀!贏得不好受!--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居然推你出來當炮灰!」君亞憤怒不已。
沈雁雪為之瑟縮,夾在兩位同樣性烈如火的父兄之間,她總有不經意遭受波及的時候。
「在你放棄抗爭,任他操縱擺布的時候,你就已經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一個空殼!雁雪!你的靈氣、你的歡笑都到哪里去了?你的勇氣呢?」他銳聲詢問。
「我不像你。阿哥,我沒有革命的勇氣。」她自嘲道,惘然迷惑的雙眼望著君亞泛出微笑︰「而且,我不曉得自己要爭取什麼……」
她是綺羅叢中嬌養的千金閨秀,金絲籠中的金絲雀,想飛也不飛不了,一次慘痛的戀愛經驗,令原本活潑開朗的她遍體鱗傷。
君亞心頭一震,他到現在才發現︰雁雪所受的傷是那麼地嚴重。
「不應該這樣的……人生在世總有值得追求的東西!譬如自由、愛情、信念……」君亞猛然住口,他發現這些話出自他的口中實在沒有什麼說服力。
沈雁雪笑臉盈盈地望著他,苦中作樂︰「我跟你一樣自由啊!只要我高興,今朝巴黎、明朝羅馬,天涯海角任我行--只要開口向汪秘書領津貼就夠了。至于愛情——阿哥,追逐在群芳百花之中的你應該比我更明白︰‘愛情’這東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沈君亞有瞬間的失措,隨即機敏回答︰「是一種讓人自覺幸福的毒素吧?」
她發出銀鈴般悅耳的笑聲︰「啊!我還不想中毒呢!」
端起咖啡,沈雁雪悠閑地啜飲一口,抬頭望君亞一眼︰「至少我可以安慰自己︰順從父親的‘政策婚姻’是舍身救兄--你該感激我一輩子!」
沈君亞不屑地哼出一聲,暗自咕嚕。
「更何況……」她淘氣眨眨眼︰「若是好的便罷!若是不好,我可以呼天搶地,怪父親、怪命運,怪丈夫……橫豎不是我自己尋來的漢子,千錯萬錯,錯不到我身上來。」
沈君亞又是惱怒,又是好笑,悶聲道︰「考不考慮改行?當個冷面女笑匠?」
「什麼?敗壞門風?」她故做驚恐︰「父親會殺了我的!」
「我比較期待他生氣得‘腦溢血’。」沈君亞飽含惡意道。
他掏出一根香煙,隨即在雁雪一句不表贊同的「阿哥!」阻止下,放棄了抽煙的念頭。
「說說看……這三位不幸的被害者身份吧!」他輕松詢問,銳利的雙眼中是令人心驚的鋒芒。
案子爭戰尚未結束。
第二章
「紫羅蘭」花坊。
位于百貨公司繁榮商圈後側的狹窄小巷中,是一個別有異國風味的小天地;有獨具一格的小店,販賣各國小吃、琳瑯滿目的民族手工藝品,商家小販們出盡百寶,硬是要和精致價昂的百貨公司互別苗頭。
就像豆蔻年華的少女僅憑著青春奔放的氣息,和芳容正盛珠光寶氣的貴婦人雙雙競艷各有豐彩。
花坊的年輕女主人正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親手布置的小澳變,粉刷過的牆柱壁面雪白明亮,木雕的店頭招牌吊在騎樓天花板下盈盈招睞春風一顧,藤陶瓷鋁各式質材的花皿器具錯落有致地擺放在角落,正等待奼紫嫣紅的主角們登上舞台。
李紫綾綻開笑意,牆上一面藤框小鏡映出她年輕的容顏,經過長期戶外活動與陽光的洗禮,蜂蜜色的肌膚光澤亮麗,濃眉大眼直鼻豐唇與她英豪闊朗的氣慨相當,穿在她身上的衣服永遠是中性打扮,鄰家小男孩般的俐落明快。
十九歲的紫綾英氣逼人,一百六十公分高的身軀修長結實,與其穿著純白蕾絲衣裳站在花間盈盈淺笑販賣花情綠意,她寧可選擇攜鋤歸圃,泉溉春泥來做一位栽花人。就像學生時代的校外實習,泥土的潮味、腐葉的氣息以及林間的芬芳,S工農園藝科的專屬實習農場中有她揮汗耕耘的快活時光。
一朵花中可以觀天堂,更何況是千千百百朵從萌芽、含苞到怒放、結果的花卉呢!李紫綾想。
門上的風鈴報客來叮咚作響。
「小綾。」爽朗渾厚的男聲響起,「我就知道你還在!還沒吃飯吧?!你看我為你帶來了井記餐盒--趁熱吃吧。」
「謝謝吳大哥。」紫綾連忙挪開工作台上的包裝紙,「我都忘了時間了呢!」
吳家棟踏向前去,將兩盒便當往台上擱開,「開飯了。」
一邊吃飯一邊打量著花坊的變化,吳家棟不禁在心中贊嘆這個活力充沛、行事明快的小妹妹。
現今社會中,有幾個十來歲的少女能像紫綾一樣對自己負責任,做事認真,搬起盆栽來像苦力,粉刷牆壁、釘木頭招牌樣樣自己來?
「都弄得差不多了。」紫綾笑著說,「明天我可以進花材了。插花教室的老師向我猛抱怨呢!休息了五天沒送花去,介紹她們向另一位老板訂貨,可能是不習慣吧!直說那位老板的花材不夠新鮮。」
吳家棟微微一笑,他不覺得訝異,紫綾賣花童叟無欺,未語先笑的好脾氣令人如沐春風,難怪姑婆放心把花店交給紫綾全權打理。
紫綾的姑婆姓林單名敏,是紫綾母親的姑姑,現在六十五歲的姑婆梁林敏是一位足以為歷史見證的傳奇女子,二十一歲時與大她九歲的丈夫因為政治理念與當權政府不同而一起被捕。才屆而立之年,英俊挺拔的丈夫被判槍決,而她也在馬場町的囚獄度過了七年的歲月。
政治,奪走了深愛的夫婿,林敏甚至沒能為夫家留下骨血,有太多的遺憾、憤懣被沉澱在歷史底層。然而,她並沒有被怨恨悲傷所擊垮,出獄後的林敏姑媽把對丈夫的懷念、敬愛化為力量,扶持了夫家日漸傾圯的木材事業,侍奉年邁的公婆,領養了夫家一個遠房佷子為丈夫延續香火。
在她有余裕之余還接濟了三餐不繼的弟弟(注︰紫綾的外祖父)一家人,年輕的一代,又孕育了下一代,十年、二十年……歲月彈指而過,當養子成家立業,年邁的公婆撒手回歸西天時,林敏姑婆灑月兌地放下她所守護運用的龐大資產給養子,讓虎視眈眈的夫家親友錯愕不已,也讓許多謠言不攻自破。
這間花坊,正是十二年前,林敏姑婆為了排遣時光、頤情養性而開的。
而現在。她把它交給了弟弟的外孫女紫綾。血緣雖遠卻是和她最投緣的晚輩。
「姑婆她……真的想退休了?」吳家棟問。
在他心情低潮、郁卒不堪時,這位長輩曾以她的睿智與慈靄超拔他于泥沼之中,那是兩年前的事,也是吳家棟與紫綾初次相識的日子,從此,孑然一身的吳家棟就多了一位「姑婆」和「妹妹」。公司就在這條街外,午休時間他常往花坊跑,悉知內情的同事常取笑他,不是賞花而是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