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徐宏志怯怯地喚了一聲,然後拉了一把椅子給他。
徐文浩身上散發著一種他兒子沒有的威嚴和氣度。他穿著一套剪裁一流的深灰色薄絨西裝,襯上深藍色暗花絲質領帶和一雙玫瑰金袖扣,低調但很講究。他五十七歲了,看得出二十年前是個挺拔英俊的男子。二十年後,雖然添了一頭灰發,臉上也留下了光陰的痕跡,風度卻依然不凡。他的眼神冷漠而銳利,好像什麼都不關心,也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他。他是那樣令人難以親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寂寞的男人。
他一邊坐到椅子里一邊跟兒子說︰
「沒去上課嗎?」語氣像是責備而不是關心。
徐宏志站在父親跟前,低著頭說︰
「今天有點不舒服。」
「有去見醫生嗎?」不像問候,反而像是審問。
「我自己吃了藥,已經好多了。」他心不在焉地說。
一陣沉默在父子之間緩緩流動。徐文浩留意到一本畫展的場刊躺在亂糟糟的書桌上,翻開了的那一頁吸引著他。那一頁登了蘇明慧的畫。
他拿起來看了看,說︰
「這張畫還可以。是學生的作品吧?」
徐宏志很詫異他父親對這張畫的評價。父親是個十分挑剔的人,他說還可以,已經是給了很高的分數。
雖然他心里仍然恨蘇明慧,為了跟父親抗爭,他偏要說︰
「我覺得很不錯。」
徐文浩知道兒子是故意跟他作對的。有時候,他不了解他兒子。他所有的男子氣概似乎只會用來反叛自己的父親。
「這一年,我知道你很難受。」他相信他能夠明白兒子的心情。
「也並不是。」徐宏志回答說。他不相信父親會明白他,既然如此,他寧可否定父親。
他感到兒子在拒絕他的幫助,也許他仍然因為他母親的事而恨他。
「劍橋醫學院的院長是我朋友,我剛剛捐了一筆錢給醫學院,你想不想去劍橋念醫科?用你前年的成績,應該沒問題。」
「爸,我喜歡這里,而且,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他拒絕了父親。父親最後的一句話,使他突然意識到,他去年的成績,在一向驕傲的父親眼里,是多麼的不長進,所以父親才想到把他送去英國,不讓他留在這里丟人現眼。父親不會明白,分別並不在于此處或天涯。父親也永不會明了失敗的滋味。
徐文浩再一次給兒子拒絕之後,有些難過。他努力裝出不受打擊的樣子,站了起來,說︰
「你吃了飯沒有?」他很想跟兒子吃頓飯,卻沒法直接說出來。
「我吃了。」他撒了個謊。
「那我走了。」他盡量不使自己顯得失望。
他偷偷松了一口氣,說︰「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休息一下吧。再見。」那一聲「再見」,不像是跟自己兒子說的,太客氣了。
徐文浩走出房間,下了樓梯。
徐宏志探頭出窗外,看到父親從宿舍走出來。家里的車子在外面等他,司機為他打開車門,他上了車。
車子穿過漸深的暮色,消失在他的視線里。他退回來,把窗關上。
那個唯一可以把他們拉近的人已經不在了。父親和他之間的距離,將來也只會更遙遠一些。
他溜到床上,把臉埋入枕頭,沉溺在他殘破的青春里。
劇社的人在大學里派發新劇的宣傳單,每一張宣傳單都很有心思地夾著一朵野姜花。一個女生塞了一份給蘇明慧。她把它揣在懷里,朝課室走去。
她選了課室里靠窗的一個座位,把帶來的那本厚厚的書攤開在面前。那封信夾在書里。
她用一塊橡皮小心地擦去信紙上的幾個手指印,又向信紙吹了一口氣,把上面的橡皮屑吹走,然後,她用手腕一下一下的把信紙熨平。
已經沒有轉回的余地了,徐宏志心里一定非常恨她。
她何嘗不恨他?
為什麼他要在這個時候出現?為什麼他的信要寫得那麼好?他在信里寫道︰
你也許會責怪我竟敢跟你談你的夢想。我承認我對你認識很少。(我多麼渴望有天能認識你更多!)
我以前讀過一本書,書名叫《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書里說︰「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當我們真心去追求夢想的時候,才有機會接近那個夢想,縱使失敗,起碼也曾經付出一片赤誠去追逐。
我希望你的夢想有天會實現,如同你眼眸綻放的笑容一樣絢爛,雖然我可能沒那麼幸運,可以分享你的夢想。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神往,也許會令她覺得煩人和討厭。那麼,我願意只做你的朋友。
第一次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她幾乎醉倒了。然而,一瞬間,一種難言的酸楚在她心中升了起來。他以為她沒讀過那本書嗎?她曾經真心相信夢想,眼下,她不會再相信所謂夢想的謊言了。
他喜歡的,不過是他眼楮看到的一切。
她恨造物主,恨自己,也恨他。
她只想要他死心,而他現在應該已經死心了。
有多少個晚上,她期盼著他來到店里。他出現的時候,她偏偏裝作漫不在乎。他懷里經常揣著一本書,他和她是同類,都是書蟲。
將來,他會看得更多,而她會漸漸看不見了。
那朵野姜花的清香撲面而來,她把它跟徐宏志的信一起放在書里。
她朝窗外望去,看到了他們初遇的那片青草地。他有一把非常好听的聲音。那把震動她心弦的聲音仿佛是她宿命的預告。造物主奪去她的視力,卻讓她遇到這把聲音,是嘲諷,還是用這把聲音給她補償?
終有一天,她唯一可以依賴的,只有她的听力。
三個月前的一天,她畫畫的時候,發現調色板里的顏色一片朦朧。她以為自己只是累了。
餅了幾天,她發現情況並沒有好過來。她看書的時候,頭埋得很低才得清楚。她看人的時候,像是隔著一個魚缸似的。
她以為自己患了近視,沒想到這麼大個人了,才有近視眼,誰叫她常常在床頭那盞燈下面看書?
她去見了校醫,校醫要她去見一位眼科醫生。
那位眼科醫生替她做了詳細的檢查。復診的那天,他向她宣告︰
她將會漸漸失去視力。
「有人可以照顧你嗎?」那位好心的醫生問。
她搖了搖頭。
「你的家人呢?」
「他們在別處。」她回答說。
幾個小時之後,她發現自己躲在宿舍房間的衣櫃里。她抱著膝頭,蜷縮成一團,坐在一堆衣服上面。惟有在這里面,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都沒有分別。她伸手不見五指,看不到一點光,只听到自己的呼吸。
餅了許久之後,她听到房間外面響起一個聲音,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沒回答。那人推門進來,踱到衣櫃前面,自言自語地說︰
「呃,她不在這里。」
那是莉莉的聲音。
然後,她听到莉莉離開時順手把門帶上的聲音。留下來的,是一片可怕的寂靜。
她再也?不住了,雙手覆住臉,嗚嗚地啜泣,身體因害怕而顫抖哆嗦。即使剛才那個不是莉莉,而是任何一把聲音,任何一個陌生人的召喚,都會使她的眼淚終于缺堤。
貝多芬聾了還能作曲,然而,一個把什麼顏色都看成毛糊糊一片的人,怎麼還能夠當上畫家?所有她曾經夢想的夢,都將零落漂流。她唯一能夠扳回一城的方法,不是自哀自憐,而是棄絕她的夢想。
第二天,她去申請轉系。
系主任把她叫去,想知道她轉系的原因,試圖游說她改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