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次,他進去的時候,店里沒有客人。她正趴在櫃台上看書。她頭埋得很低,臉上漾開了一圈傻氣的微笑。發現他的時候,她立刻繃著臉,把書藏起來。
「她一定是個愛美所以不肯戴眼鏡的大近視。」他心里想。
那朵瞬間藏起來的微笑卻成天在他心里蕩漾。
一天,徐宏志又跑去店里買東西。他排在後頭,一個瘦骨伶仃、皮膚黝黑的女孩斜挨在櫃台前面。女孩頭上包著一條爬滿熱帶動物圖案的頭巾,兩邊耳朵總共戴了十幾只耳環,穿了一個鼻環,脖子上掛著一串重甸甸的銀頸鏈,小背心下面圍著一條扎染的長紗龍,露出一截小肚子,左手里握著一根削尖了的竹竿,活月兌月兌像個非洲食人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流落到大城市來。
他認得她是鄰房那個化學系男生的女朋友。這種標奇立異的打扮,見過一眼的人都不會忘記。
「明天的畫展,你會來看嗎?」食人族問。
他喜歡的女孩在櫃台後面搖搖頭。
「我真的不明白,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轉去英文系。」食人族一邊嚼口香糖一邊說。
她微笑沒答腔。
食人族吹出一個口香糖氣球,又吞了回去。臨走的時候說︰
「我走啦,你有時間來看看吧。」
「莉莉,你手里的竹竿是干什麼的?」她好奇地問。
食人族瞧瞧自己手里的竹竿,說︰「我用來雕刻一張畫。」
她朝食人族抬了抬下巴,表示明白,臉上卻浮起了一個忍住不笑的神情。當她回過頭來,目光剛好跟他相遇,他牽起嘴角笑了。他們知道大家笑的是同一個人。
她馬上調轉目光。
徐宏志很想向鄰房那個男生打听關于她的事,卻苦無借口。一天,那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竟然自動送上門來。
「你可以看看我嗎?」這個叫孫長康的男生朝他張大嘴巴。
徐宏志看了一下,發現孫長康口腔里有幾個地方割傷了。
「我女朋友昨天穿了個舌環。」他苦著臉說。
「涂點藥膏和吃點消炎藥,應該沒事的了。」他拉開抽屜找到藥膏和消炎藥給孫長康。
他有時會替宿舍的同學診治,都是些小毛病,他們很信任他。藥是他在外頭的藥房買的。然而,過去的一年,他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里,他們已經很少來找他。
「你女朋友是念哪個系的?」他倒了一杯水給孫長康吃藥。
他吞了一顆藥丸。帶著一臉幸福和欣賞的苦笑,他說︰
「她這副德性,除了藝術系,還有哪個系會接受她?」
「我前幾天在便利商店里踫到她,她正在跟那個女店員聊天。」他試著漫不經心地說出這句話。
「你說的是不是蘇明慧?頭發多得像獅子,經常戴著一頂小紅帽的那個女生?」
「對了,就是她。」他終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是莉莉的同學,听說她今年轉了過去英文系。那個決定好像是來得很突然的。莉莉蠻欣賞她,她不容易稱贊別人,卻說過蘇明慧的畫畫得很不錯。」
「那她為什麼要轉系?」
他聳聳肩︰「念藝術的人難免有點怪里怪氣。他們都說藝術系有最多的怪人,醫學院里有最多的書呆子。」
徐宏志尷尬地笑了笑。
「可你不一樣,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好醫生。」孫長康補上一句。
徐宏志一臉慚愧,那時候,他連自己是否可以畢業也不能確定。
孫長康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原因,但是,每個人都會有消沉的時候,。」
那一刻,他幾乎想擁抱這個臉上的青春痘開得像爆米花般的男生。他們一直都只是點頭之交。即使在今天之前,他也認為孫長康是個木訥寡言的男生。就在前一刻,他還以為自己可以不著痕跡地從他口中探听蘇明慧的事。
他對孫長康不免有些抱歉,有些感激。只是,男人之間並沒有太多可以用來彼此道謝的說話,如同這個世界一直缺少了安慰別人的詞匯。
孫長康出去之後,他拉開了那條灰塵斑斑的百葉簾,把書桌前面的一扇窗子推開。外面的陽光灑了進來,他把脖子伸出去,發現窗外的世界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就在牽牛花開遍的時節,那只掉落在他肩頭的林中小鳥,披著光亮的羽毛,給了他一身的溫暖和繼續生活的意志。
有好幾天,他帶著一臉微笑醒來,懷著一個跳躍的希望奔向便利商店,只為了去看她一眼,然後心蕩神馳地回去。一種他從未遇過的感情在他心里漾了開來。他的眼耳口鼻會不自覺地擠在一塊痴痴地笑,只因想到被她用帽子砸了一下的那個瞬間。
生活里還是有許多令人消沉的事,比如學業,比如那永不可挽的死亡,都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他渴望溜出去,溜到她身邊,溜出這種生活。
棒天,徐宏志去了藝術系那個畫展。食人族在那里,跟幾個男生女生蹲在接待處聊天。他拿了一本場刊,在會場里逛了一圈,並沒有看到蘇明慧的畫。食人族的畫倒是有一張,那張畫,也是最多人看的。
她的畫反而不像她本人的奇裝異服,用色頗為暗淡,風格沉郁,有點像藍調音樂。
「連食人族都說她畫得好,蘇明慧的畫一定很不錯。」他想。
他翻開那本場刊,在其中一頁上看到一張蘇明慧的畫。那張現代派油畫佔了半版篇幅,一頭獅子隱身在一片繽紛的花海里,它頭上的鬃毛幻化成一束束斑斕的色塊,左邊耳朵上棲息著一只蝴蝶,天真的眼楮帶著幾分迷惘。
他不知道他是喜歡了畫家本人而覺得這張畫漂亮,還是因為喜歡這張畫而更喜歡這位畫家。
他拿著場刊朝食人族走去,問她︰
「請問這張畫放在哪里?」
食人族似乎並不認得他。她看了看他所指的那一頁,咕噥著︰
「這張畫沒有拿出來展覽。」
穿了舌環的食人族,說話有點含混。他湊近一點問︰
「那為什麼場刊上會有?」
「這本場刊早就印好了,這位同學後來決定不參加畫展。」食人族回答說。
帶著失望,他離開了會場。
外面下著霏霏細雨,他把那本場刊藏在外衣里。那是一頭令人一見難忘的獅子,充滿了奇特的想象。她為什麼要放棄畫畫?是為了以後的生活打算,還是為了他不可能知道的理由?他感到可惜。
夜晚,他冒雨去了便利商店。他推門進去的時候,蘇明慧戴著耳機,趴在櫃台上看書。她蹙著眉,很專注的樣子,似乎是在溫習。也許是在听歌的緣故,她不知道他來了。直到他拿了一個杯面去付錢,她才發現他。
她站起來,把書藏在櫃台下面,臉上沒什麼表情,朝他說了一聲多謝。
他走到桌子那邊吃面。雨淅淅瀝瀝地下,多少天了?他每個晚上都來吃面,有時也帶著一本書,一邊吃面一邊看書,那就可以多待一會。這個晚上,店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繼續听歌,時而用手指揉揉眼楮,看起來很倦的樣子。他發現她的眼神跟那張畫里頭的獅子很相似。到底是那頭獅子擁有她的眼神,還是她把自己的眼神給了獅子?她用手指揉眼楮的時候,仿佛是要趕走棲在眼皮上的一只蝴蝶。那只蝴蝶偏偏像是戲弄她似的,飛走了又拍著翅膀回來,害她眨了幾次眼,還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她及時用手遮住了嘴巴。
一股幸福感像一只白色小鳥輕盈地滑過他的心湖。她所有的、毫無防備的小動作,在這個雨夜里,只歸他一人,也將永為他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