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了解我。你太不了解我。」
「你這是醫生泛濫的同情心。」徐文浩不以為然地說。
「愛一個人,並不只是愛她健康的時候,也愛她的不幸。」他說。
「一個人的不幸並不可愛。」徐文浩淡然地說。
他絕望地看著父親。母親用了短暫的一生,也救贖不了這顆無情的靈魂。他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感化父親?他未免太天真了。
「我決定了的事,是不會改變的。」他堅定地說。
徐文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
「你堅持這個決定的話,我不會再支付你的學費和生活費。」
他啞然吃驚地朝他自己的父親看。他從來一刻也沒想過,父親竟會使出這種卑鄙的手段。
「我也不需要。我從來就沒有稀罕。」他說。
眼看這番話沒有用,徐文浩溫和地對兒子說︰
「你沒吃過苦。」
「我會去克服。」
「別幼稚了!她願意的話,我可以送她去外國讀書,在那里,盲人會得到更好的照顧。」
「她也不會稀罕的,而且,她還沒有盲。」他陡地站了起來說。
現在,他們面對面站著,橫亙在父親與兒子之間的,是新的怨恨和再也無法修補的舊傷痕。
「你會後悔的。」徐文浩驕傲地說。
「只要能夠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一種堅毅的目光直視他父親。
「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徐文浩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怒火。他已經听夠了兒子那些愛的宣言和?訓。終有一天,這個天真的孩子會明白,他這樣做是為了他好。
「一分鐘也不需要考慮。」
那個回答是如此決絕,冒犯了父權的尊嚴,枉費了父親的愛。徐文浩的臉一下子氣得發白。
然後,兒子說了傷透他心的說話。
「她可以不說的。她敬重你,說了。你反而嫌棄她,我為你感到可悲。」
就在那一瞬間,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徐宏志臉上。他痛得扭過頭去,悲憤的淚水,很沒出息地濕了眼眶。
案親的那一巴掌,沒有動搖他,反而提醒了他,男女之愛並不比骨肉之情大一些,而是自由一些。我們遇上一個乍然相逢的人,可以選擇去愛或不愛。親情卻是預先設定的,這種預先設定的血肉之親,是一本嚴肅的書,人們只能去閱讀它。愛情是一支歌,人們能夠用自己的方式去唱出來。每一支歌都是不一樣的,親情卻總是隱隱地要求著回報和順從。他不想批評父親,他也深愛母親。但是,他對蘇明慧的愛是不可以比較的。她是他自己選擇的一支歌。這種全然的自由,值得他無悔地追尋。
這一天,蘇明慧要他陪她到一個露天市集去。那是個買賣舊東西的地方,有書、衣服、首飾、家具、音響和電器,都是人家不要的。
她停在一個賣電視的地攤前面,好幾十台大大小小的電視放在那里。手臂上有一個老虎狗刺青的老攤販,坐在一張小圓凳上讀報,對來來往往的人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
「為什麼不買新的?」他問。
「舊的便宜很多!這些電視都維修好了,可以再用上幾年。」她回答說。
烈日下,她戴著那頂小紅帽,在一堆電視中轉來轉去,終于挑出一台附錄像機的小電視。
「這一台要多少錢?」她問攤販。
那個攤販懶洋洋地瞧了瞧他倆,發現是兩個年輕人,于是狡詐地開了一個很高的價錢。
「這個爛東西也值?」她瞪大眼楮說。
「那麼,你開個價吧!」攤販像泄了氣似的。
她說了一個價錢,他搖著頭說不可能。他還了一個價錢。她像個行家以的,一開口就把那個價錢減掉一半。
這一刻,徐宏志發現自己尷尬地站在一旁,幫不上忙。他從來沒買過舊東西,更不知道買東西原來是可以殺價的。他看著他愛的這個女人。她像一條小鱷魚似的,毫無懼色地跟一個老江湖殺價,不會騙人,也絕對不讓自己受騙。他對她又多了一分欣賞。
母親從小就不讓他成為一個依賴父蔭的富家子。她要他明白,他和普通人沒有分別。他和同學一起擠公車上學。他要自己收拾床鋪。他穿的都是樸素的衣服。母親最肯讓他花錢的,是買書。他想買多少都行。
直到他上了中學。一天,他帶了同學回家吃午飯。佣人煮了一尾新鮮的石斑魚給他,他平常都吃這個。
那位同學一臉羨慕地說︰
「你每天都吃魚的嗎?」
那時他才知道,食物也有階級。他們是多麼富有。
然而,他一直也覺得,這一切都不是他的。父親從祖父手里接過家族的生意。他們家的財富,在父親手里又滾大了許多倍。但是,這些都與他無關,他有自己的夢想和人生。
他朝他的小鱷魚看,高興卻又不無傷感地發現︰她比他更會生存和掙扎。那麼,會不會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他?他不敢想象沒有她的日子。
突然,她轉過身來,抓住他的手,說︰
「我們走!」
他們才走了幾步,那個老攤販在後面叫道︰
「好吧!賣給你。」
她好像早已經知道對方會讓步,微笑著往回走。
她竟然用了很便宜的價錢買下那台電視。他不無贊嘆地朝她看,她神氣地眨眨眼楮。
就在他們想付錢的時候,她發現小圓凳旁邊放著一台電視,跟他們想買的那一台差不多。
「這一台要多少錢?」她問。
「這一台不賣的。」攤販說。
「為什麼?」
「質素不好的,我們不賣。」那攤販驕傲地說。
「有什麼問題?」帶著尋根究底的好奇心,她問。
「畫面有雪花。」
「很嚴重?」
「不嚴重,就是有一點雪花。」
她眼珠子一轉,問︰
「那會不會比這一台便宜?」
那攤販愣了一下,終于笑了出來,說︰
「姑娘,一百塊錢,你拿去好了,你看來比我還要窮。」
她馬上付錢,這一台又比她原本要買的那一台便宜一些。
他們合力扛著那台舊電視離開市集。
回去宿舍的路上,他問︰
「你買電視干嗎?」
「回去才告訴你。」她神神秘秘地說,頭上的小紅帽隨著她身體的動作歪到一邊。
「為什麼不買好的那一台?」他問。
她朝他笑了笑,說︰
「反正對我來說都沒分別。我只要听到聲音就行了。」
他把電視調校好,畫面是有一點雪花,但遠比想象中好。她將一卷錄像帶塞進去,那是一套由美國電視攝制隊拍攝的野生動物紀錄片。熒幕上,一頭花豹在曠野上追殺一只大角斑羚。那頭受了傷的大角斑羚,帶著恐懼和哀淒的眼神沒命逃跑,沒跑多遠就倒了下去。
「原來你要看這個。」他說。
「我要把英語旁白翻譯成中文字幕。這套紀錄片會播一年,是莉莉幫我找的。她有朋友在電視台工作。」她說。
「你哪里還有時間?」帶著責備和憐惜的口氣,他說。
「我應付得來的。我是很幸運才得到這份差事的。沒有門路,人家根本不會用一個學生。」她說。
「我和你一起做。」他說。
「你哪有時間?你的功課比我忙。」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做。」他固執地說。
她知道拗不過他,只好答應。
片中那頭花豹餃著它的戰利品,使勁地甩了甩,似乎要確定口中的獵物已經斷氣。
「在動物世界里,互相殺戮是很平常的事。為了生存,它們已經盡量做到最好。」她盯著電視畫面說。
再一次,他不無傷感地發現;在命運面前,她比他強悍。他曾經以為她需要他。他忽爾明了,是他更需要她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