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他們離開了市集。他牢牢握住她的手,沿著小徑散步到海邊。
「到了。」他突然停下來說。
啊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座童話中的美麗古堡。蜿蜒的車路兩旁,植滿了蒼翠的大樹,在晚霞與海色的襯托下,整幢建築恍如海市蜃樓,在真實人間升了起來。
「你住在這里?」她吃驚地問。
「我爸住在這里。」他回答說,帶她走在花園的步道上。
「你還說你不是公子哥兒?」她瞧了他一眼。
「我當然不是公子哥兒。」他理直氣壯地說︰「這些東西是我爸的,我有自己的生活。」
「你在這里長大的嗎?」她站在花園中央,問他。
他點了點頭。
「比不上非洲的平原廣大。」她調皮地說。
雖然比不上非洲的平原廣大,然而,因為留下了自己所愛的人長大的痕跡,也就不一樣了。她朝他看,心里升起了一份欣賞之情。他是那樣樸素和踏實,一點也不像富家子。
他們走進屋里去。佣人告訴徐宏志,他父親給一點公事拖延了,正趕回來。
穿過長長的大理石走廊時,她發現牆上掛著好多張油畫。她湊近點去看,這些藝術品在在顯示出收藏者非凡的聰明和精致的品味。
「他是一位收藏家。」徐宏志說。
來到客廳,掛在壁爐上面的一張畫把她吸引了過去。那張畫並不大,是一張現代派田園畫。她湊上去看,畫里的景物流露無窮盡的意味。
「這張畫很漂亮。」她向往地說,眼里閃耀著喜悅的神采。
放棄畫畫之後,她已經很少去看畫了。這一張畫,卻震動了她的心弦,是她短短生命中見過最美麗的一張畫。她不無感傷地發現,她離開她的畫,已經很遠了。
「你也可以再畫畫的。」徐宏志在她身旁說。
她朝他堅定地搖頭。
她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你固執得可怕。」他投給她一個憐愛的微笑。
「我是的。」帶著抱歉,她說。
然後,她告訴他︰
「能夠看到這張畫,已經很幸福。它真是了不起,是誰畫的?」
「一位未成名的法國畫家。」後面有一把聲音回答她。
她轉過身去,發現徐文浩就站在她後面。
「這張畫是這間屋里最便宜的,但是,不出十年,它會成為這里最值錢的一張畫。這個人肯定會名滿天下。」徐文浩臉上流露驕傲的神色。
他帶著勝利的笑容,贊美自己的眼光,同時也發現,在一屋子的名畫之中,這個年輕女孩竟然能夠看出這張畫的不凡。他不免對她刮目相看。
這張描寫歐洲某處鄉間生活的油畫,一下子把三個人拉近了。
徐文浩對蘇明慧不無欣賞之情。她那麼年輕,看得出並非出身不凡。她見過的繪畫作品,肯定比不上他。然而,這個女孩子有一種天生的眼光。
徐宏志很少看到父親對人這麼熱情。他意識到,這一次,父親是朝他伸出了一雙友善的手。這雙手暖暖地搭在他的肩頭,告訴他︰
「你喜歡的,我就尊重。」
案親看到那個非洲人頭石雕時,也流露贊賞的神色,那不過是一件學生的作品,他深知道,他父親收藏的,全都是世上難求的珍品。他的贊賞,並非禮物本身,而是對這份心意的接納。
案親這雙友善的手感動了他。
蘇明慧驚訝地發現,就在這個晚上,徐宏志和他父親之間,少了一分角力,多了一分感情。
這一刻,他們留在客廳里。這個寂寞的中年男人,放下了平日的拘謹,跟她侃侃而談,談到了畫家和畫,也述說了幾個關于交易的軼事。她由衷地佩服他對藝術品豐富的知識、超凡的口味和熱情的追尋。他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很想跟他們打成一片。待到他發現,不斷地提到自己的收藏品,似乎有點自鳴得意。于是,他換了一個話題,問起她,她家里的狀況。
「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我是外婆帶大的,她在我十五歲那年過身了。」她回答說。
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問︰
「這個暑假,你們有什麼計劃?」
「我會留在學校溫習。」徐宏志說。
她看見徐文浩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他也許希望兒子回到這間空蕩蕩的大屋來,卻無法直接說出口。他們之間還需要一點時間。但是,比起上一次,已經進步多了。
「我申請了學校圖書館的暑期工。」她說。
「是不是我們家捐出來的那座圖書館?」徐文浩轉過臉去問兒子。
徐宏志點了點頭,回答說︰「是的。」
她詫異地望著他,沒想到學校最大的圖書館「徐北林紀念圖書館」原來是他們捐的。他從來就沒有告訴她。
「是爸用祖父的名義捐贈的。」他聳聳肩抱歉地朝她看,好像表示,他無意隱瞞,只是認為,這些事情跟他無關,他還是他自己。
後來,話題又回到繪畫之上。
「你最近畫了什麼畫?」徐文浩問。
「我已經沒有畫畫了。」她回答道。
「為什麼?」
「我眼楮有問題,不可能再畫畫了。」
「你的眼楮有什麼問題?」他關切地問。
「我會漸漸看不見。」她坦率地說,「我患的是視覺神經發炎,我的視力在萎縮,也許有一天會完全看不見。」
「那天也許永遠不會來臨。」就在這刻,徐宏志牢牢把她的手握住,投給她支持的一瞥。
「那很可惜。」徐文浩朝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和明白的樣子。
然後,他站了起來,說︰
「來吧,我們去吃飯。」
徐宏志把蘇明慧送了回去,才回到自己的房間來。臨走之前,他在床畔給她讀完了福爾摩斯的《吸血鬼探案》。然後,他把燈關掉,壓低聲音嚇唬她︰
「我走啦!你自己小心點。」
她滑進被窩里,兩條手臂伸了出來,沒好氣地說︰
「我不怕黑的。」
罷才,離開家里的時候,他告訴她︰
「我爸看來很喜歡你。」
「我的確是很可愛的。」她神氣地說。
他笑了︰「非洲熱情的沙漠溶化了南極的一座冰山。」
「你看不出他很寂寞嗎?」她說。
他聳了聳肩。
「也許他想念你媽媽。」停了一下,她說︰「我要比你遲死,我先死,你一定受不了。」
他笑笑說︰「你咒我早死?」
「男人的寂寞比女人的寂寞可憐啊!這是我外婆說的。我的外曾祖母很年輕就過身,留下我的外曾祖父,一輩子思念著亡妻。當年在重慶,他倆的愛情故事是很轟烈的。」
「我爸並沒那麼愛我媽。」他說。
兩年前的一個黃昏,他在這里溫習,突然接到母親打來的一通電話︰
「有興趣陪一個寂寞的中年女人去吃頓飯嗎?」母親在電話那一頭愉悅地說。
他笑了,掛上電話,換了衣服出去。
母親就是這樣,永遠不像母親。他們倒像是朋友、姐弟、兄妹。她跟父親壓根兒是兩個不同的人。
母親開了家里那部敞蓬車來接他。他還記得,母親那天穿了一身清爽利落的白衣褲,頭上綁了一條粉紅色的圖案絲巾,鼻梁上架著一副圓形墨鏡,遮了半張臉。他取笑她看起來像一只大蒼蠅。
她緊張地問︰
「他們說是今年流行的款式。真有那麼難看嗎?」
「不過,倒是一只漂亮的大蒼蠅。」他說。
母親風華絕代,不需要什麼打扮,已經顛倒眾生。
車子朝沙灘駛去。在夕陽懶散的余暉中,他們來到一間露天餐廳。
「我明天要到印度去。」母親告訴他。
「你去印度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