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考慮清楚了嗎?」
「我還要考慮什麼?」
「也許我再不能這樣看到你。」
「我不是說過,要陪你等那一天嗎?」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說吧。到時候,你還可以改變主意。」
「你以為我還會改變主意嗎?」他不免有點生氣。
她怔怔地看著他,說︰「徐宏志,你听著,我也許不會是個好太太。」
他笑了,說︰「你的脾氣是固執了一點,又愛逞強。但是,我喜歡吃你做的菜,喜歡你布置這間屋的品味,喜歡你幫我買的衣服,喜歡你激動的時候愛說‘徐宏志,你听著!’最難得的是,你沒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只有我。」
她搖了搖頭,帶著一抹辛酸的微笑,說︰
「也許,我再也沒法看見你早上刮胡子的模樣,再看不到你為我讀書的樣子,看不到你臉上的微笑,看不到你疲倦和沮喪,也看不到你的需要。」
他把她那雙手放在自己溫熱的臉上,篤定地說︰
「但你可以模我的臉,模我的胡子,可以听到我的笑聲,可以听我說話,可以給我一個懷抱。我不要等到那一天,我現在就要娶你。」
她的手溫存地撫愛那張深情的臉,說︰
「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
「你會的。我沒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很難把我趕走。」她淘氣地說。
他掃了掃她那一頭有如主人般固執的頭發,說︰
「我會保護你。」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睜著一雙疲倦的眼楮問。
「是的,直到很久很久之後。」
「以前在肯亞,那些大象會保護我。它們從來不會踏在我身上。」
「你把我當做大象好了。」
她搖搖頭,說︰
「你沒禿頭。大象是禿頭的。」
「等到我老了,也許就會。」
「你答應了,永遠為我年輕。」她說著說著,躺在他懷里,蒙蒙地睡去。
他難以相信,自己竟許下了無法實踐的諾言。誰能夠永遠年輕?但是,他願意在漫漫人生中,在生老病死的無常里,同她一起凋零。
醫院旁邊在蓋一幢大樓,他一直不知道那是什麼大樓。一天早上,他開車回去醫院,發現那幢大樓已經蓋好了,名叫「徐林雅文兒童癌病中心」。是父親用了母親的名義捐出來的。
大樓啟用的那天早上,他回去上班。他停好了車,看見大樓那邊人頭涌涌,正在舉行啟用典禮。他只想快點走進醫院去。就在那一刻,他老遠看到父親從那幢大樓走出來,院長和副院長恭敬地走在父親身邊。
案親看到了他。他站在自己那輛車前面,雙手垂在身邊。他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父親,更沒想到他的父親會送給死去的母親這份禮物。父親瞧了他一眼,沒停下腳步,上了車。
車子打他身旁駛過,司機認出了他,減慢了速度。沒有父親的命令,司機不敢把車停下來。坐在車里的父親,沒朝他看。
車子緩緩離開了他的視線。他只是想告訴父親,他明天要結婚了。
婚禮很簡單。那天早上,徐宏志和蘇明慧穿著便服去注冊。他們只邀請了幾個朋友,擔任伴郎和伴娘的是孫長康和莉莉。莉莉身上那些環兩年前就不見了,她現在是一位干淨整潔的設計師。孫長康在醫院當化驗師,臉上的青春痘消失了。
婚禮之後,徐宏志要回醫院去。他本來可以放假的,但是,那天有一個大手術,是由總住院醫生親自操刀的,他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學習。
七點鐘,他下了班,開車回去接蘇明慧。他們約了早上來觀禮的朋友一起去吃法國菜。
回到家里,燈沒有亮,花瓶上插著他們今天早上買的一大束香檳玫瑰。
「你在哪里?」他穿過幽暗的小客廳,找過書房和廚房,發現睡房的浴室里有一線光。
「我在這里。」她回答說。
「為什麼不開燈?」他走進睡房,擰亮了燈。
從浴室那道半掩的門,他看到穿著一襲象牙白色裙子的她,正在里面忙著。
「夠鐘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衣櫃找襯衣。
「快了!快了!」她說。
他已經換過一件襯衣,正在結領帶。她匆匆忙忙從浴室走出來,赤腳站在門檻上,理理自己的頭發,緊張地問︰
「好看嗎?」
他結領帶的那雙手停了下來,眼楮朝她看。
「怎麼樣?」帶著喜悅的神色,她問。
「很漂亮。」他低聲說道,然後,他朝她走去,以醫生靈巧的一雙手,輕輕地,盡量不露痕跡地,替她抹走明顯涂了出界的口紅,就像輕撫過她的臉一樣。
她眼里閃過一絲悵惘,不管他多麼敏捷,她也許還是感覺得到。
他應該給她一個好一點的婚禮,可是,她不想鋪張,就連那束玫瑰,也是早上經過花店的時候買的。
讀醫的時候,他們每組醫科生都分配到一具經過防腐處理的尸體,給他們用來解剖,學習人體的神經、血管和肌肉。頭一天看見那具尸體時,他們幾個同學,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人敢動手。
「我來!」他說。然後,他拿起解剖刀劃下去。
畢業後,到外科實習,每個實習醫生都有一次開闌尾炎的機會。那天晚上,終于輪到他了。一個急性闌尾炎的小男生給送上手術台。在住院醫生的指導下,他顫抖而又興奮地握住手術刀,在麻醉了的病人的肚皮上,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冒了出來。
終于,他解剖過死人,也切開過活人的腦袋。他是否與聞了生命的奧秘?一點也不。
當初學醫,他天真地希望能夠醫治別人,使他們免于痛苦。然而,在接觸過那麼多病人之後,他終究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忍受的這些苦難?何以一個好人要在疾病面前失去活著的尊嚴?一個無辜的孩子又為何遭逢厄運?
遺傳自父親的冷靜,使他敢于第一個拿起解剖刀切割尸體。然而,遺傳自母親的多愁善感,卻使他容易沮喪。
比起上帝的一雙手,一個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何異于小丑的一件道具?
生命的奧秘,豈是我們渺小的人生所能理解的?
就在今天晚上,在一個善良的女孩臉上,那涂了出界的口紅,是上帝跟他們開的一個玩笑嗎?
她的眼楮正在凋零。他慶幸自己娶了她。
「我想跟你買一張畫。」徐宏志對他父親說。
徐文浩感到一陣錯愕。他的兒子幾年沒回家了。現在,他坐在客廳里,渾身不自在似的,沒有道歉或懊悔,卻向他要一張畫。
「你要買哪一張?」
徐宏志指著壁爐上那張田園畫,說︰
「這一張。」
徐文浩明白了。那個女孩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見過這張畫。
「你知道這張畫現在值多少錢嗎?」他問。
徐宏志搖了搖頭。
「以你的入息,你買不起。」徐文浩冷冷地說,眼神卻帶著幾分沉痛。
「我可以慢慢還給你。」他的聲音有點難堪,眼神卻是堅定的。他想要這張畫。他已經不惜為這張畫放下尊嚴和傲氣了。
「爸,不要逼我求你。」他心里說。
徐文浩看著他的兒子。他並非為了親情回來,而是為了取悅那個女孩。這是作為父親的徹底失敗嗎?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感到挫敗。能夠挫敗他的,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曾經抱在心頭的孩子。
他太難過了。他站了起來,朝兒子說︰
「這張畫,明天我會找人送去給你。」
然後,他上了樓。他感到自己老了。
徐宏志站著,看著父親上樓去。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他沒能力為蘇明慧買一張畫,但他無法忘記那天,當她頭一次看到這張畫時,那個幸福的神情,就像看到一生中最美麗的一張畫似的。他們沒時間了,看到這張畫之後,也許她會願意再次提起畫筆。